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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天岭最害怕老师把他叫到外面单独说话。根据他的经验,一旦被老师叫到教室外面准没好事,那就意味着你该倒霉了;反之如果是好事或者表扬一个人的话,老师从来不避任何人,还要大张旗鼓在所有同学面前褒扬一番。老师很少表扬人,但有一个人除外,孟爱玲是经常受到老师表扬的一个女孩。就在不久前,老师颇为得意而欣慰地表扬了她一番,说她是个好姑娘,尊敬师长,心地善良,并且不慕虚荣。除了讲课文的时候老师咬文嚼字外,她还没有在任何一个学生身上用过如此高雅书面化的字眼。因此对于教室里二年级和四年级的学生来说,有很多人是听不懂的,但大多数学生都在屏气静听,其中不乏眼红羡慕者。但绝不包括杨天岭,目前来说,他心头最讨厌的两个人就是老师和孟爱玲。那是因为在他看来,孟晓玲仗着自己父亲是村支部书记便妄自尊大不可一世,而且虚荣心极强,会来事,专门讨老师的欢心。就拿这次老师表扬她来说吧,那是因为她从家里带来抹布把老师用的那张破旧不堪的讲桌擦得倍儿亮,几乎能够照进人,就连上面那些不知被哪朝哪代调皮学生画上去的字迹图画都清晰可辨。重要的不光是她做了,而是人家的初衷本是想做一个无名英雄,谁知被老师发现了(鬼知道是不是她故意安排好的),结果可想而知了。最让人看不惯的是老师表扬她的时候,她在昂首挺胸的同时却红着脸,真像每天早上站在鸡窝上打鸣的大公鸡,看起来有点儿羞涩却仿佛受之无愧。老师本来就想巴结村干部呢,还不知道从哪里入手,现在对他的宝贝女儿好一点儿也算打好了前站。后来老师的讲桌就有人争先恐后地抢着擦了,但杨天岭一次也没擦过,他注意到孟爱玲也很少去擦了,而别人就再也没有受到过老师的表扬。

    那是第二节语文课上到一半儿,当时老师讲完了刻舟求剑,让大家预习下一篇课文。老师先是出去了,杨天岭没有注意,后来老师在窗户外面叫杨天岭出来一下。隔着玻璃,他看到了老师严厉的表情,他料定自己肯定又闯祸了,于是提心吊胆拉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蹭了出去。老师站在中间那扇窗户旁边,这扇窗户两边各有两扇窗户,教室一共有五扇窗户,两扇门。通常早自习和中午自习的时候,老师会出奇不意躲在后门或者窗户旁观察自习情况,看有谁在捣乱,就会把谁叫出来,有时候批评教训一下就算了,有时候会罚站。杨天岭曾经被老师罚站过两次,一次是日头狠毒的夏天午后,那次他站了一个多小时,老师就开恩让他回到座位上了,可能是看他全身都被汗水浸湿的缘故吧。还有一次就没那么幸运了,因为正赶上阴天,难得凉快,他整整站了一个下午,直到放学老师才允许他回家。两条腿像打了麻醉剂一样没有感觉,动作幅度稍微大一点儿,就会针扎似的酸疼。就是从那次他开始忌恨老师了,暗下决心此仇不报非君子,而表面上却比从前老实听话多了,小动作搞得也少了。为此老师还说过他有进步,他当时心里却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早晚让你好看,等着瞧吧!

    他有预感今天又撞到枪口上了,因此低着头尽量不让老师看见他的表情,他站在老师对面,目光所及是老师脚上那双灰头土脸旧不啦叽的布棉鞋,由于时间长久根本看不出本色,就跟她现在气愤的脸色一样难看。老师叫他把头抬起来,他仰起脸迎接那双放着寒光的眼睛,心里倒踏实了不少,他已经确定自己犯了错误,而且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罚站。老师指着身边墙壁上那几个字对他说,这是你写的吗?他陡然醒悟,课间时自己在黑板下面捡了一截粉笔头,随手便在墙上写下了“刻舟求剑”四个字,当时不光自己没在意,其他人好像也没看到,老师怎么知道是我写的呢,而且语气如此肯定。他盯着那四个自认为写得不错的字,很端正,白字红砖也很搭配。老师见他不说话,便提高了声音,说呀,是不是你写的?他不知道写字有什么错误,便点了点头说,是我写的,错了吗?老师说,你的粉笔哪来的?谁叫你在上面乱画的,你不知道这是损害公物吗?他豁出去了,没好气地说,粉笔是我捡的,你以前也没说过不允许在墙上写字,这又不是乱画。老师没想到他还敢犟嘴,就想给他点儿厉害尝尝,胡说,一年级我就说过要爱护公物,一会儿你把它擦干净了,要跟原来一样,明个早上拿两块钱赔偿费。

    一听要两块钱,杨天岭害怕了,向来朝家里要钱他就犯憷。况且两块钱对他来说太多了,除了交学费书费,他还没向家里要过这么多钱。要知道家里给他的零用钱顶多三毛钱,最大方的时候也就五毛钱,通常这种情况一年只有两次,除了过年的压岁钱,就是六一儿童节那天。五毛钱对他来说可以买很多东西,一般他会先买两毛钱的麻花抓,然后买一根一毛钱的冰糕和一个八分钱的刨冰,剩下的一点儿钱买一些电视剧的贴纸或者一支罐铅自动笔。他比较热衷西游记和新白娘子传奇的贴纸,特别是赵雅芝和孙悟空这两个人的,他最喜欢。有时候好几个男生在一起争论赵雅芝是现代的装扮漂亮还是打扮成白娘子那样好看,这是个争论不休的话题,一直到脸红脖子粗也分不出高下。

    一想到每次妈妈给他钱时难受的样子像从她身上割下一块肉似的,他的眼泪便不由自主流了下来,到腮边的时候,他用袖子去抹,便有咸味浸入干裂的嘴唇。老师见他好像真的伤心了,也动了恻隐之心,口气软了。她说,你要是不给钱的话,就在这里站到中午放学,你看怎么样?你是要挨站还是给赔偿费,不管你选择哪个,都必须先把你画乱的地方擦好。他低着头,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挨站。说完后,眼泪像雨点似的啪啪落在地面上,在浮尘上滚动一下,逐渐和了泥。老师丢下一句,猴尿还不少,转身进了教室。

    天气寒冷且干燥,阳光像掺了水一样混沌不清,小风强劲刺骨,无孔不入。他穿了一件厚而笨重的棉猴,前胸后背保护得不错,能够抵御严寒。可是露在外面的鼻子耳朵嘴唇脸蛋还是得忍受严寒的侵袭,不消一会儿,这些部位便泛着心里美萝卜心的颜色。眼泪早就风干了,整张脸皱巴巴的难受,好像早上洗脸后忘记抹紫罗兰雪花膏就到外面吹大风一样。为了取暖,他把手插在衣袖里,双脚不停地跺起来,一会儿又蹦起来。他不敢动作太大,怕把老师惊动了,出来训斥他。双手暂时暖和了,不过两只脚感觉凉森森的,他不知道寒气究竟是从什么地方钻进去的,那感觉就像没有穿鞋站在冷冰冰的石板或者生铁上似的。他只好加大了动作,脚下的浮土被他震起来,以他为中心形成一小团土灰色烟尘,鞋面和裤脚顿时蒙上一层灰尘。正跳得起劲儿,老师把脑袋从门缝探了出来,冲着他嚷道,老实会儿不行呀,还没站够是不是?杨天岭转过头,看见她的左脸让灰白的短发遮住了,嘴唇蠕动着,口气把嘴边的头发都吹了起来,一飘一飘的。他瞪了老师一眼,没说话,停止了动作。也许老师没有注意到他愤怒的眼睛,或者是害怕外面的寒冷,懒得理他,说完话便把脑袋缩进了门里。

    他得想办法把那几个字先擦掉,把墙弄干净才行。下课的时候,他叫堂妹拿板擦给他,堂妹胆小如鼠,看见老师在讲桌上批改作业,没敢去拿,把自己擦桌子的抹布送到了他手中。最后他用蘸水的抹布把那几个字擦掉了,一边擦一边小声骂着。堂妹问他在嘀咕什么,他说,我在骂那个缺德带冒烟的老家伙,净找我的茬儿,要不是怕她到我爸那儿去告状,我非得给她点儿颜色看看。堂妹靠近他,压低声音说,你知道是谁告诉老师的吗?他寻思片刻,不知道,你不说我倒忘了,我写字的时候老师回家倒热水去了根本不会看见我写字的,你知道是哪个不要脸的嘴这么欠?堂妹环顾周围,把嘴凑到了他耳朵旁说,还能有谁?孟爱玲呗,我亲眼所见,亲耳听到的!两团熊熊火焰在他双眼里燃烧起来,他说,为什么她总喜欢打人家的小报告,有机会非得整她一顿!堂妹见他额头青筋突起,鼻孔粗气直冒,知道他不是一般的生气,心里有几分担心,后悔不该告诉他。于是开始说起劝慰的话,你别再惹事了,就忍忍吧,不管怎么说,老师总会偏向她的。他哼了一声。

    晚上回家,他总要和堂妹一起走的,可是除了女厕所,他找遍了学校的每个角落都没发现她的踪迹。他决定去女厕所看看,在厕所附近徘徊一阵,最终拐进了男厕所,根本没有尿意。这时他听到女厕所好像有许多人在说话,好像是孟爱玲的声音。她说,是你告诉杨天岭的吗?你看见我跟老师说了,还是听见了?你为什么诬赖好人?过了片刻,才是堂妹的声音,很小,几乎听不清楚。她说,我就是看见了,你跟老师在说他的坏话。孟爱玲显然有些气急败坏,语气更重了,那你也不准告诉他,我饶不了你。她可能想要动手,有人往外跑的脚步声,忽然停住了。躲过,别挡道,堂妹说。孟爱玲的声音,你得跟我保证以后不要再理杨天岭,跟我们女生一伙。堂妹没说话,一阵推推搡搡的声音。他知道堂妹要是跟孟爱玲打起来,那肯定会吃亏的,孟爱玲长得人高马大,一副彪悍的样子,而堂妹瘦小单薄,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他壮了壮胆对着女厕所喊,小雪,里面还有女生吗?堂妹听见了,反应过来喊道,没有,你快进来吧!孟爱玲说,你敢进来,这是女厕所,进来就是耍流氓。杨天岭顾不了那么多,转身出来直奔女厕所。女厕有一节黑咕隆咚的过道,很窄,只能容下一个人,刚走到尽头,就见孟爱玲靠在一侧,左腿和右手抵住墙壁的另一侧,斜睨着在那边一脸无可奈何的杨天雪。他还没说话,孟爱玲虚张声势地开口了,杨天岭,我给你告老师,就说你随便闯女生厕所,不要脸。他懒得看孟爱玲,一把推开了她的身体,她打了个趔趄,脑袋撞在山墙上发出结实沉闷的响声。他拽过堂妹快步往外走,就像罪犯逃离作案现场,战士躲避爆炸一样迅速。孟爱玲嗓门大,哭声尖细响亮,震荡着杨天岭的耳膜,断断续续嚎出一句完整的话——看我非得找你们家去。爱找不找,我才不怕她呢,杨天岭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在说给堂妹听,总之不是说给孟爱玲的。他的声音很小,完全湮没于孟爱玲的哭声里,只有杨天雪注意到这一点,她觉得堂哥心里还是不想把孟爱玲惹毛的,要是她找家里去,堂哥一定会吃亏。她回头看了一眼孟爱玲——红口白牙哭天抹泪,哭声还在继续,并且毫无减弱的趋势。杨天雪突然间想起了过年时那些待宰的猪,当爸爸把霍霍发亮的尖刀架在猪的脖子上时,那畜牲立刻嗷嗷乱叫,竭尽全力摇摆,好像那样就能摆脱做菜货的命运。爸爸曾经跟她解释过猪之所以反抗剧烈,是因为玉皇大帝给动物们安排生命的结局时,它迟到了以至没有亲耳听见,而是从羊的嘴里听说的,所以它一直不服,不比羊视死如归,就算被杀也温顺无比,从不反抗。     出了校门,天早已黑透。北风正劲,犹如刀刃贴着皮肤划过般彻骨的冰凉。它们像野兽一样和阻挡它们行进的一切东西纠缠不休,发出示威般的沉闷吼声,回旋于夜空。远处的灯火好像在天边那么远,闪着微弱的光芒,奄奄一息。树木、井房、柴火垛不规则的模糊轮廓在北风的淫威下已是颤颤巍巍,仿佛迟暮老人忘拿了手中的拐杖,立在寒风中的姿态差不多。杨天雪跟在堂哥后面安分的走着,不像杨天岭一会儿踹几下路边的大树和水泥电线杆,一会儿又把脚下的积雪像狗刨土一样刨向后边。每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她都试图往两边躲开,可每次站到旁边的时候,已经有雪在她的脖颈或者脸上融化了,冰冰凉——异样的舒服。不过今天他却像是换了一颗心似的,中规中矩脚踏实地只管往前走,甚至连话也不说一句。她有些不习惯,还有点儿隐约的害怕,她试探地问了一句,怎么不说话?他没吭声。她接着说,我不会告诉二叔,也不会告诉二婶的,我觉着孟晓玲也不敢找你们家去的。他放慢了脚步,回过头看着她说,她要是敢找去,看我怎么收拾她,还敢恶人先告状!杨天雪看不清他的眼神,但能感觉有犀利的光芒从他的眼睛里射出,犹如暗夜里野兽的瞳孔一般明亮坚定。

    孟晓玲看来是害怕了杨天岭,要不就是天色过晚,才没有来告状。直到吃过晚饭,新闻联播演完了,杨天岭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了下来。都是那个该死的讨厌鬼惹的祸,弄得我提心吊胆,不仅饭没吃好,连“大力水手”也没看进去。他在心里责怪着孟晓玲,发着牢骚。妈妈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快点儿写作业,别看电视了。杨天岭没有答应,感觉嗓子眼儿有些干涩,像有一团不大不小的火要烧起来,正在酿着烟儿,不想出声。他拿出文具盒和语文书,忽然想起今天老师留的什么作业还不知道。路上光想着罚站的事儿,忘记问杨天雪了。他愣在那里,嘴里嚼着铅笔头,不知道该怎么办。门外堂屋传来碗筷勺铲相碰的哗哗声,爸爸靠在被垛上眯缝着眼睛,看来是累了困了,不住地磕头儿。他走了出来,跟妈妈说,我去小雪家一趟,我的数学书落在她那儿了。妈妈抬起头,皴裂的手里拿着一个沾着碱面的盘子说,这么黑了,让你爸跟着你去吧。他低着头,目光落在盘子和手上,不敢看妈妈的脸。他说了一句不用,就跑了出来。她听见妈妈的嘱咐相跟着他的脚步一起走进了黑暗,慢点儿,小心点儿,快去快来。

    两家离得并不远,也就是二三百米的样子。走夜路他并不害怕,只是有一个地方让他心有余悸。因为那个地方曾经差点儿要了他的命。其实是一个大水坑,因其在村子西面,村里人习惯叫它西坑。每到夏天,西坑的水便会溜边溜沿,风起时,水浪忽闪忽闪的想要吞掉岸边的树木和柴草垛似的。差不多是他刚记事儿的那年夏天,他从窄得只能容下一个人过的坑爷边经过。直到现在他也确定那一刻他看见的就是一条大鲤鱼,否则才不会忘乎所以地跳下去捉鱼呢。他记得自己喝了很多水,后来被妈妈救了上来,放在一口倒扣的锅底上空水,还有人捂住他的屁股,喊着不能让他放屁。除了这些,就剩下浑身湿漉漉的妈妈还有那张不知是被水还是泪洗涮得发白的脸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下过水,每次路过这里的时候他都有点异样的感觉,说不上害怕,却是怪怪的。就像两个有过节的人碰到一起那样不舒服,不自然。就连那些苍老的树根在夜里也成了面目狰狞的魔鬼,索命一般。

    也许今天因为着急吧,他没来得及想那么多,一路小跑就到了大伯家。向小雪问了作业内容,赶紧折了回来。速度一放慢,心情却紧张起来,尤其是到了那个鬼地方,他竟然有些犯憷了。心里想着是要快点跑过去,可脚下却不听使唤,像踩在淤泥里软软地陷了进去,要用好大力气才能拔出来走一步。迈出的脚轻飘飘的,失去地球引力似的,刚一着地却像被人拽住了,很难再抬起来。他感觉额头冷飕飕,汗津津的,抹了一把,果然湿乎乎的。此时嗓子眼儿里的那团火仿佛腾的一下就烧起来了,炙烤着口腔和咽喉,干巴巴的,真想喝一口水。

    终于到家了,妈妈说,还挺快!他却感觉走了十万八千里,好几个钟头似的。妈妈见他手里根本没有书,便觉蹊跷,问他,你不是说拿书去吗,怎么没拿回来呀?被妈妈一问,他吃了一惊:光顾着撒谎,忘记圆谎了。想了几秒钟才说,我忘了,数学书就在书包里,夹在美术书里了,刚才没找到。妈妈看出来他在骗人,但并没有马上揭穿他,想着等他写完作业再好好问一下。爸爸已经睡着了,电视的声音放得很小,正在播放电视剧两个日本女人。其实他很想看看那两个女人最后有没有回到日本,不过在他看来剧情显得过于拖沓,特别是当女人嘤嘤哭泣没完没了的时候,他就没有再看下去的心情了。刚做了一道数学题,想起嗓子眼儿的火还没熄灭,便倒了一茶缸热水放在旁边。白色的水蒸气从绛紫色的搪瓷缸口缓缓升腾,渐渐消失,就像聊斋里那些鬼神将来的时候凭空生出一阵烟雾似的。他静静地盯着那些白色的气体,双手捧着茶缸,不知不觉入了神。

    妈妈见他左脸贴着搪瓷缸睡着了,露在外面的右脸红彤彤的,以为是白天冻住了,才缓过来所以像熟透的苹果一样,让人有伸手摸摸的欲望。刚把手放在上面,她就知道不好了,哪像摸在脸上呀,分明就是一块燃烧正旺的火炭,烫得她连忙缩回了手。她推醒酣睡的男人说,你快瞅瞅,这孩子是不是病了,脸蛋儿热着呢,叫先生给看看吧!杨青云揉揉眼睛,没听清女人在说什么,把退到肘部的被拉到脑袋上再次睡了过去。她不想再叫醒他了,男人此刻肯定不会起来的,因为他实在太累了。大清早载着一百多斤的酸梨跑了一天,直到不见了太阳的影子才回家来,中午肯定没有安生的吃上一顿,说不定为了省钱只吃了两块干巴巴的圆片果子,喝了点水儿就算了事。想起晚饭吃得那个欢腾样儿,就知道他晌午没吃饱,现在睡得正香,明天还得接着跑,于是决定自己去给孩子找大夫。她拦腰抱起杨天岭放在坑头上,又盖好被子,摸了摸脑门,找到手电筒出了门。

    月黑风高,树枝和电线在北风的鞭挞下发出痛苦古怪的声音。仿佛赎罪的灵魂难以忍受炼狱内的折磨而发自心底的呐喊。手电筒微弱昏黄的光芒于凹凸不平的土路上投射下一个光晕,随着光晕的向前移动,女人细碎的脚步越来越紧。村里东头有一个赤脚医生,平时村里有人头疼脑热都会来找他,当然也有传说邻村医生医术更加高明而不去找他的。眼下女人来不及想那么多,只能找最近的,好快一些给儿子治病。其实她已经猜到儿子得了什么病,算起来这是个病根了。前几年大秋后,儿子第一次招上了“肿榨菜”(医生叫它扁桃体发炎)这种病之后,就算当时打针输液治好了,第二年第三年都会在相同的时期发生。原来他们把这茬儿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以为儿子的病去了根,谁知道秋后没发病,快到过年又找上来了。

    她猜得没错,医生量了体温,又拿手电筒照了照杨天岭的嗓子眼,确认就是扁桃体发炎。他说,先打一针吧,明天上午我再来一遍,看看怎么样。说着从药箱里拿出针头和三支小玻璃瓶装的药水,妈妈早备好了热水,他把针头和药水丢进热水里后便和杨青云说着闲话。此时杨青云把脱掉的衣服又穿了起来,他像是在询问,又像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回事呢?我看就是穿得少,冻坏了。先生说,就是感冒引发的,这阵子正流行呢,他是这个冬天我见过的第十三个了。然后他列举南北二庄的一些人名,顺便说说他们的职业。除了一个卖猪肉的,杨天岭都不认识,那个卖猪肉的儿子和杨天岭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一个教室里。其实这个乡村小学只有一间教室,在一间屋子里有两个年级的学生,一个教师负责二三十个学生的所有课程。杨天岭正在想的时候,先生已经扒下了他的裤子。屁股的皮肤上一阵熟悉的冰凉,他知道针头稍后就该扎上来了,于是不由自主咬紧了牙关。妈妈见他脸上的肌肉突现,就说,哪有那么疼,又不是第一次,跟马蜂蜇一下似的,真疼吗?针头已经进入皮肉了,先生正在一丝不苟的注射。拔出针头之后,医生的大拇指紧紧地摁了一会儿针眼的位置,杨天岭觉得这个时候是最疼的,要不是咬着牙,非得叫出声来不可。为了脸面,他还是忍住没有吸溜出声音,背过脸去暗自叫疼。医生走后,爸爸不知哪里来的气,一边给他掖被角一边数落他,就是不听大人的话,自己受罪不说,还花着钱。你看看刚才一针就是五块,又买了五块钱的药,一下子我今天就白干了。杨天岭最不喜欢听父亲的唠叨,因为他的唠叨有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都能被他拾起来,像说评书一样讲得有声有色,其间细节更能描绘得形象逼真,有如往昔再现。妈妈知道爸爸犯了老毛病,以往她是不会管的,可是这次她有些憋不住了,你以为孩子愿意得病呀,不心疼孩子倒心疼起钱来,真是的!爸爸不再罗嗦,妈妈冰凉粗糙的手抚摸着他的脸蛋,他感到一阵晕眩,想到明天不用去上课,快乐的闭上了眼睛。     天还没亮,风已没了踪迹,星星眨着眼睛,嫩黄色的月牙仿佛一弯眉毛嵌进墨兰色天幕的肌肤里。杨天雪已经习惯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嘴里嚼着烙饼夹鸡蛋,轻车熟路敲开了叔叔家的门。开门的是婶婶,看样子是听到敲门声以后才匆忙穿上衣服来开门的,领口处棉袄的扣子还没系好。

    他还没起来吗?杨天雪问。

    哦,他感冒了,你跟老师给他请个假吧。

    那好,我先走了。对了,昨天有人找他吗?杨天雪收回刚刚转过的身子,突然想起这码事。

    没人呀,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女人想起昨天孩子异常的表现,便想问问清楚,她料定昨天在学校一定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我就随便问问。杨天雪想隐瞒过去,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婶婶抓住她的胳膊往里拽,她只好相跟着进了堂屋。

    说吧,怎么回事,我不会说是你告诉我的。婶婶打消了她的顾虑,于是她把昨天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临走她说,千万别说是我说的,我要上学了,要不晚了。她跑了出去,女人注视着瘦小身体后背上有节奏起落的书包,不禁一阵心酸。她有些后悔当初听男人的话把儿子送到王老师的手中了。明明知道她会对孩子使坏,可没想到会这么狠毒。大冷天儿的你到外面站半天儿试试,不冻死你才怪,她在心里骂着老师,一肚子的怨气不知道怎么撒。此刻男人还没起来,她系好扣子,到外面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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