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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头铁腿麻秆腰。我拳头一直塞着,它狗东西就憋死了。

    (六)不再打野兔子的姥爷

    天很快黑下来。在姥爷的故事里,我完成了对那张狼皮的认知。虽然,他后来省略了许多细节的描述使那场本该更为惊心动魄的人狼之斗苍白了许多,但姥爷作为一个传说中的猎手的真实形象也迅速地生动起来,和那个勇敢机智的影像完全重叠。我特意跑到里屋去看那张狼皮,从它腹部干瘪的奶头,我看出,它的确是一头母狼。

    听姥爷说,打那往后,村子里再没来过狼。他也再没打过狼。东山成了采石场,成天放炮炸山,狼早跑没影子了。再说,这些年,雪也没以往那么大了,就是有狼,也不会跑下山来惹事儿。没得狼打,姥爷就打野鸡斑鸠野兔子。姥爷打野兔子很有一手。这在我的记忆里是极为清晰的。我跟他出过猎,那会儿我十来岁年纪,能跟着到处跑,帮姥爷背背猎袋牵牵狗了。

    对于野兔子,再残忍的捕杀都是不存在罪孽感的,它们对庄稼的危害简直到了令人不堪忍受的地步。一群野兔子一夜能毁掉一亩豆子,即使是草滩,野兔子也不放过,到处打洞钻孔,不时崴了牛蹄折了羊腿。野兔子啃草是连根刨的,况且,它们的繁殖力相当惊人。

    那时,家家户户都打野兔子,用各种方式,却不是人人都能打得到很多野兔子的。姥爷是其中的佼佼者。在夏天,草密,野兔子藏得深,用狗撵是不管用的。姥爷就选个无风闷热的夏夜,携了火铳,头上顶了矿灯,到草滩上去。夏天酷热,野兔子白天躲在阴凉的洞里,夜里出来打食吃。姥爷选个草肥水美、靠近庄稼地的地方,打开矿灯,巨大的光束直射,贴着草皮扫开去。野兔子有个习惯,怕光。见了光,野兔子匆忙逃开,就得跟着蹄印追。一旦光束罩到野兔子的眼睛上,它就会趴窝不再动弹。这时举枪搂火,一打一个准儿。然而,说得轻巧,做起来却难。并不是谁都能轻易打得到野兔子的。比如邻居王三和王四,兄弟俩儿搭伙黑夜出门,到天明也没打着一只野兔子,反而伤了人。

    那晚天黑得像瞎子掉进了井里,又被人盖上了井盖子。王四年轻腿快,跑在前面,追一只半大的野兔子直追到草滩深处。王三上了点年纪,是个老齁子,跑两步就得喘三下,就落在了后头。后来,王四追着鬼精鬼精的野兔子绕了个大圈圈又回来了。野兔子跑累了,趴下不动了,两个眼珠子在黑夜里红红地闪。碰巧,王四脑门上的矿灯又亏电,黄瞎瞎的照不三尺远。这会儿,王三正蹲在草窝子里抽烟呢,烟头一闪一闪地亮。王四跑得呼哧带喘,晕头转向,不辩东西,看见草窝子里有红光一眨一眨地,绝似野兔子的眼睛,心想,我可逮着你了。王四压根儿就没去想,野兔子怎么会有一只眼睛的?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着那粒火红搂了火。等听到惨呼声,匆忙跑上前一看,原来不是野兔子,赫然是自家的哥哥王三倒在血泊里。幸好王四的枪法欠火候,瞄偏了,一片铁砂子将王三左半边身子扫得筛子眼似的,浅浅地没入皮肉,并未伤及性命。为此,姥爷颇不待见这兄弟俩儿,再出猎时就拒绝带上他们。

    通常,在冬天,大覆盖了原野,野兔子无处藏身,我和姥爷会带上村里的几条健壮的大狗,到原野上去撵兔子。野兔子多在向阳的土冈掘洞深藏,或者住在坟茔里。一旦出洞寻食,被狗发现,狗就会穷追不舍。野兔子是个鬼精灵,被狗发现后决不直接回洞,而是绕着圈儿跑,想要甩掉追踪者。撵野兔子的狗都是老行家,一条狗在后面追,另几条狗围追堵截,好像围猎,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时而吠上两声,打个心理战。追上半天“自作聪明”的野兔子早累得气喘吁吁,脱了力,乖乖地躺在地上蹬了腿。这时我和姥爷就赶紧走上前去,捡了兔子,以免坏狗咬破了兔皮。

    姥爷打了一辈子野兔子,后来却再不打了。即使那年家里的一亩豆苗一夜之间惨遭啃食,姥爷也没再动过打野兔子的心思。这让全村人不解。在我眼里,姥爷是个古怪又神秘的人。我总觉得,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至高无上的原则在左右着他。或者说,那是一种比原则更为神圣的东西。

    我总在盘算着,如何揭开姥爷的秘密。

    (七)野兔子的肉是腥的

    掌灯时分,姥娘串门儿回来,吱呀一声推开灶屋的门。姥娘手脚麻利地做好了晚饭,特意做了我喜欢吃的红烧肉,炖了猪蹄,焖了羊肉,还烧了一盘鹅脚。我看一眼大盘摞小盘的餐桌,全都是荤菜,就笑。我边大块大块地往嘴里塞肉边说,姥娘,这咋都是肉啊?就不能弄点青菜萝卜吃吃?人家城里人现在都兴吃清淡的,吃蔬菜,养生!

    姥娘就慈眉善目地笑,眼睛里闪着温暖的光。姥娘说,你这孩子,那年月没肉吃,你姥爷打只野兔子,还没扒皮你就急得狗似的,一会儿工夫你能跑灶屋里八趟。咋着,现在有肉吃了,又嫌上了?

    我心里惦记着揭开姥爷不再打野兔子的秘密,就偷眼瞅了瞅姥爷。姥爷一声不吭地吃菜,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酒。酒是姨从城里带回来的,剑南春。姥爷抿着抿着,就忍不住说,狗东西,这一盅酒比一斤肉都贵!姥爷就抿得更仔细,一小口一小口地。

    我瞅准机会,就问,姥爷,今年回来,咋没见你逮着野兔子?我好几年都没吃上了。姥爷不吭声。姥爷又抿了一小口剑南春,说,野兔子肉有土腥味,哪有猪肉好吃?我接着茬儿说,姥爷你不知道,城里人都爱吃这个,卖得可比猪肉贵多啦,野味嘛。我偷眼瞅着姥爷,见他没反应,就说,姥爷,明儿个,俺再去逮几只吧?姥爷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半天不出声。姥爷突然就放下了筷子,站起来。姥爷就走到笆子边上,抬起头望那杆火铳。

    姥爷就钉在那里。堂屋里空气一时就凝滞了。姥娘敲敲碗沿,说,快吃!肉凉了腥。我应一声,低头猛吃,心里还是想着,姥爷为啥就不再打野兔子了呢?

    (八)芦苇根上的白骨

    那一宿我都没睡着。窗外风呼呼地跑着,从淮河滩上跑过来,在小村的头顶上打着旋儿撒野。我支楞着耳朵,听雪渣子打在床边的小洞子门上。老家人爱在靠床的土坯墙上打两个小洞,装上木扇,像两片缩微的门板,夏天打开用来通风,也用来看护院子里的牲口。偶尔有一丝风从封闭不严的木扇门缝里钻进来,冷飕飕的。时不时有两声狗吠传来。

    这两年,淮河水少了,草滩稀了,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庄稼也就荒了,野兔子也少了,养狗的也就少了。我想起白天姥爷说的话,姥爷说,野兔子肉腥,哪有猪肉好吃?是这个理儿。可那年月,哪有肉吃啊?野兔子肉喷喷香!

    我头底下的枕头里塞满了苇花和蒲草绒,清香柔软,暖烘烘的。我一下子就回到了淮河滩上。恍惚中,那个麦收季节的傍晚,一个瘦小的男孩子,跟在一个老人和一群狗的后头,在刚刚收割过的麦茬子田里奔跑着,兴奋地叫喊着。他被田埂绊了个跟头,麦茬子戗进了肉里。他看都顾不上看一眼,顺手抠一把黄土糊上去,爬起来又跟着跑,一边挥舞着胳膊,叫喊着,啊——哦——

    在这些奔跑的影子的最前头,一只苍黄的小影子仓皇地奔逃着。在收过麦子的原野上,它无处藏身,它只有不停地奔逃,奔逃,企图逃开衔尾而至的恐惧和伤害。它是一只老得快要成精的野兔子,皮毛脱落,斑驳不堪,瘦得像一块风干肉。可它的弹跳依然有力,它在空中划出的弧线依然饱满。在它身后,那个老人,和它一样风干的身子也风一样奔跑着,他不依不饶,不停地打着唿哨,指挥几只凶相毕露的恶狗围追堵截。他们太相似了,那种精神头儿。他们唯一的不同在于,一个是捕杀者,一个是逃亡者,一个主宰着另一个的命运。

    野兔子像一道黄色的闪电,像一股黄风,贴着地皮嗖嗖地,掠过一块又一块光秃秃的田地和土冈。在它翻过土冈的那一瞬间,后面跌跌撞撞的孩子有些失望。它似乎就要消失了。然而,经验丰富的猎狗兵分三路,兜着圈儿打土冈边上绕过去,迎头扑上,利齿闪光。老兔子迅速折身,毫不减速,往侧向继续奔逃。

    它终于看到了希望。在它前方,靠近水边,蓦然现出数十亩大的一片荻子林。一人多高的荻子在风中相互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响声。它只要再快一点,再快一点,一头扎进去,就安全了,就可以好好地歇上一歇,就可以再活上几个春秋。那个瘦弱的孩子,他再一次跌倒在田埂上,麦茬深深的戗进他的大腿。如注的血流鲜红的颜色,加重了他眼中的残忍和欲望,而那片突然出现的荻子林却瞬间加重了他的失望。他就那么拦腰趴在田埂上,再也没有爬起来的力气。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突变,让他的失望瞬间消退,并高涨为希望。多年以后,每每回想起这一刻的变化,他就深深地懂得,希望与失望总是在相互交替转换的,在这个转换之间,没有绝对,也没有固定的点。它无法解释,如果非得给它一个解释的话,他情愿理解为命运。是命运,在左右着这个转换的过程。

    那个极度失望中的孩子,他趴在田埂上,突然睁大了瞳孔。他看到,那只老兔子即将没入充满希望和生命召唤的荻子林的那个瞬间,从荻子林里跳出一个人来。一个挥舞着镰刀的人。一个与死神并肩而立的人。他挥舞着镰刀,像挥舞着死亡的旗帜。他在生死的界限上手舞足蹈,将要改变一场生与死的战争。无疑,他在失望与希望的复杂转换的节点上,成为命运的替身。

    野兔子愣了一下,瞬间收住前窜的身子,它尖利的前爪抠进了坚硬的土里,向前滑动,激起一片暗黄的烟尘。它只是愣了一下,瞬间清醒过来,坦然接受了命运的残酷。它再次转向,在三面围堵之中,朝缺口奔去。

    那个瘦弱的孩子又兴奋地站起来,加入追逐的队伍中去。缺口并非出口。这是他在很多年以后才悟出来的。那只老兔子,它找到了缺口,却没能找到出口——在它的前方,一条蜿蜒数十里的小河沟横亘在草滩上。它从淮河流出,又流入淮河,没有坝头。在河沟的对岸,茂密的淮草正生长得葱茏。只要隐入进去

    没有这个可能。老兔子面对宽数丈的河沟,停下来。在它身后,狗吠越来越近,利齿刮起的风刺入皮毛,直达骨髓深处。那个挥舞着镰刀的人,迅速地迫上来。老兔子回过身来,望了望。在那一瞬间,那个瘦弱的孩子,他从老兔子的眼神里看到了绝望的光芒。那光芒冷冽入心,像一根坚硬的针。

    狗群、老人、挥舞着镰刀的人、孩子,他们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老兔子合上眼睛,犹豫了一下,紧接着迅速后退,在离岸两丈远的地方再次折身,前窜,腾跃,在空中划出一道灰黄闪亮的弧线。它斑驳脱落的皮毛在小风中抖得笔直。在那一刻,在孩子的眼睛里,似乎那个腾起的影子会成功地越过河沟,掉落在对岸茂密的淮草丛中。它将再次完成失望与希望的转换,把一双双欲望燃烧的眼睛留在岸的这边。

    抛物线终于划到尽头。老兔子像一只沉重的锤子,砸向水面。在那个孩子赶到岸边时,水花早已平息下来,似乎一切都没发生。只有身边喘息的群狗和老人,瞪大了失神的眼睛。

    许多年后,那个孩子的眼睛里总会浮现出那道灰黄的闪电,浮现出老人伫立在岸边的身影。在那一刻,他皱纹横生的皮肤下,似乎流溢出从未有过的衰老。他的眼神,就是在那一刻开始浑浊的。他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身回家。

    孩子心底的失望又浮上来。他在河沟边蹲下来,一直蹲到天完全黑下来。他以为,水底会浮上来一只毛色斑驳的老兔子,抵消他内心巨大的失望。

    他没有等到希望中的画面出现。

    半月后,淮河水落,河沟见底。他再次路过时,吃惊地发现,在河沟底部,一株芦苇的根部,一具惨白的野兔骨架卧在泥中。它坚硬发黄的啮齿紧紧地咬合在芦苇根上。它至死都不肯浮上来,落入猎狗口中。

    (七)在苇塘里,找到姥爷的秘密

    村北的鸡叫了一声,紧接着,全村的鸡都叫了。天亮了。我从头下取出枕得发麻的胳膊,睁大通红的眼睛。我忽然警觉,那个麦收时节,那些追逐的影子后面,那个数次跌倒在田埂上的瘦弱的孩子,就是我自己。而那个面对河水,突然苍老,突然眼神浑浊的老人,就是我的姥爷。

    我腾地从床上跳起来,像一尾受了惊吓的红鲤。我兴奋得不可自抑。我揭开了姥爷的秘密!姥爷不再打野兔子的秘密!接下来,我却陷入了更深沉的思索。姥爷,他是否从那只老兔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和这条日渐泛黄、壅塞的淮河,这片空茫的草滩,草滩边日益荒芜的田野,田野上生长着的野物们,他们的命运交织在一起?

    那个挥舞着镰刀的人,是我不远不近的一个舅舅。他在次年麦收时节,扛着一捆粗壮的荻子,过那条河沟时,淹死在水底。他的水性极好,是村里最有名的水鸭子。他能够在涨水的时候,扛着满满一笆斗绿豆踩水过河,水从没淹湿过他的大腿。可是,他淹死了,在旱季深不齐肩的河沟里。他的嘴耳鼻孔里灌满了泥浆。在他的左手,紧握着一把镰刀。他淹死的地方,就是那只老兔子投水的地方。在他的身侧,河岸上,那片荻子林已经变得稀疏、枯黄。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再回到那条河沟边,昔年葱翠的荻子林早已荡然无存,那片土地像那只老兔子的皮毛一样,斑驳不堪,泛着死气沉沉的灰黄。

    我打开床边墙上的两扇木门,让风从小洞刮进来。冬天的风冷冽干净,让人清醒。我忽然想起,关于那只大枪和那只猎鸭船的秘密。而那群野鸭子,有关它们的场景,和那声轰隆巨响,究竟是否发生?那个瘦小的孩子和那个伏卧在大枪之侧的老人,究竟是不是我和我的姥爷?如果是,那只大枪和那只猎鸭船,它们究竟消失在哪里?

    我知道,答案都在姥爷的喉咙里,和那口鲠在喉咙深处的老痰一样,既吐不出,也咽不下去。然而,我又清楚,从姥爷那里,我是永远也得不到答案的。我只有自己去寻。

    姥爷早早就起床了。他一辈子都习惯早起,即便没有事情做,他也要到田边走一走。他早就不养狗了,被那些偷狗的人药死过几条狗之后,他再也不愿意养狗。姥娘也早早起床,在院子里喂鸡。我在黎明的寂静里偷偷溜出院子,蹑手蹑脚到了表哥家的屋后檐下,抬手敲了敲小洞子上的木扇门。表哥迷迷糊糊地应声。

    我和表哥背着“水鬼服”悄悄地出了村。“水鬼服”是农村逮鱼时的专用皮衣,橡胶制成,连体,中间有一道拉链,防水。在冬天水冷时,穿上“水鬼服”可以破冰潜水捞鱼。通常,在冰面上隔五六丈远刨一个冰洞“水鬼”从冰洞入水潜行,将丝网布于冰层下,再从另一冰洞出水。这对水性有极高的要求。表哥就是个水性极强的“水鬼”他就是那个砍荻子的淹死在河沟里的舅舅的大儿子。

    我们静悄悄地出了村,向淮河岸边的芦苇滩行去。一路上,表哥不停地发问,他说,大清早的,也不让人好好睡,你嫂子一个人在家呢。我就大笑,给表哥上烟。表哥刚结婚,冬天的热被窝本就粘人,又加上个粘人的表嫂,表哥当然不舍。表哥就不停地嘟哝。我就不停地说好话,给表哥上烟。

    我们终于凭着记忆,穿过一个烂泥滩,抵达昔日的苇塘。芦苇遭了霜雪,破败得不成样子。近些年淮河水位下降,苇塘没有水源补给,像一面摔碎了的镜子,裸露出大大小小的滩涂,将水面分割开来。水已不再清亮见底,混浊得像姥爷的眼睛。昔日的野鸭子、白鹭和各类水禽早已渺无踪迹。我站在苇塘边,心底掠过一丝感伤。然而,这种感伤很快就被内心强烈的悬疑冲淡了。我闭上眼睛,努力地从记忆中搜寻那只猎鸭船和大枪的影像。我看见那个瘦弱的孩子伏在船舱后部,那个老人,他浑浊的眼神,死死地咬住水面上那群翅羽斑斓的野鸭子。那杆大枪瞪大了欲望的眼睛,随时准备发出震天的怒吼。

    表哥比我更熟悉这片苇塘。他很快搜寻到从前的水道——它已经细瘦得不成样子,薄薄的冰层遮盖了它,维持着它的尊严。我踩碎薄冰,看见冰层下的水,浅得容不下一尾银梭鱼。在水道尽处,苇塘的中心,我的记忆瞬间唤醒——那片熟悉的芦苇,它们倒伏的身姿,一如我神思恍惚中看到的大枪轰击后的情景。然而,我仍然不能确定,那声预料中的轰隆巨响是否发生。

    表哥吐掉嘴里的烟头,呸一声,说,你们城里人的烟真难吸。表哥就套上“水鬼服”说,我下去瞧瞧。表哥下水,嘴里嘟哝着,一个破船,有什么可瞧的。

    苇塘虽瘦,中心依然很深,像一只拒绝干涸的眼睛。表哥用铁镐刨开冰层,在腰间系上绳子,潜下水去。我紧张地抓着绳头,透过厚厚的棉手套,感受着绳子另一端传来的颤动。表哥断断续续地潜水搜寻,用半天的功夫,搜索了半亩大的水底。表哥不断地浮出换气。他总能准确地找到刨开的冰洞,让我惊奇。表哥不停地喝烧酒,不停地哆嗦,不停地骂,狗日的,真冷。

    表哥第十二次钻出冰洞时,我看见,他的腰间没了绳子。表哥已经冻得不成样子。表哥灌了一口烧酒,说,船,船——

    我的血腾地一下涌上了头顶。在短暂的晕眩中,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场景,我听见那杆大枪发出巨大的轰隆声响,它喷出贪婪的火舌,钢珠、碎犁铧,裹挟起铺天盖地的黑云,向那群欢快的野鸭子兜头罩下去,罩下去在漩涡血红色的中心,那群野鸭子纤美的脖子终于支撑不住挣扎高昂的头颅,散碎的翅羽在空中飞舞,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飘摇下坠。枪管发出的热气弥漫在舱内,在船身经久不息的颤动不中,那个瘦弱的孩子睁大失神的眼睛,张开的嘴巴久久不能合拢。他的眼睛捕捉到一个细节:在浅水处,激起的水浪中,一尾手指长的银梭鱼腾起在空中,脊背上的鳞片映着阳光,光彩夺目。一枚钢珠以电光火石的速度飞去,将银梭鱼穿透,瞬间定格在空气中。舱中的老人,倒伏的身体剧烈颤抖,发出粗重的喘息。

    当我和表哥费力地刨开冰层,将绳子一点点拔出,那只猎鸭船满身污泥,从水底浮出。它刀尖一样锐利的船首高高仰起,木纹中残留的血迹的暗褐色,依旧触目惊心。在船舱的中部,一个碗口大的窟窿像一只锐利的眼睛,木纹的断面有明显的凿痕。在它的怀中,一杆大枪安静地躺着,枪身锈蚀,跟姥爷脸上的斑痕如此相似。我小心地检查了枪膛,它空空的肚腹爬满水蛭,那些包藏着祸心和巨大能量的钢珠、碎犁铧荡然无存。

    我颓坐在烂泥里。我终于揭开了姥爷喉咙里深藏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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