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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段其晨在凌晨的沉闷黑暗里惊醒,心脏兀自急骤而钝痛地跳动,黏湿的冷汗将他毛茸茸的头发零乱地粘在了脖子上,隐隐地刺痒。

    又是那样的梦境:熊熊的火焰像溃堤的洪水一样兜头奔涌而来,灿灿的火舌肆虐地舔舐着他剧烈颤栗的身体,皮肤被燎烤得嗞嗞地散发出一种熏人的焦臭,最后他终于在死亡的恐惧和绝望里晕厥了过去。

    这个梦魇十几年来一直如影相随,逼真得与那年的经历并无二致。段其晨每次惊醒之后,很长时间里他的身体都在微微地痉挛着。他在黑暗里像一只受惊的猫一样睁着眼睛,后来酸痛得要沁出泪水来。他在被子里翻转着身子隐忍地叹息,终于悲哀而绝望地想到,当年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其实是一块连筋连骨的毒瘤,注定了剔剜不去也痊愈不了,一直在痛彻心扉地溃烂着。

    段其晨光着脚走过柔软的地毯,撩开窗帘。街上一片如水的沉寂,彻夜亮着的路灯依旧散发着昏黄暧昧的亮光,零落的大小店铺全都关着门,寥无几人在灰白色的马路上踽踽行走。

    他凭窗点了一颗烟,苍白的烟雾瞬间袅袅地弥散开来。然后他听见身后有人窸窣着起床,片刻之后有一双如锦似缎的手温柔地环住自己。他感受到她在颈边暖和而轻柔地吐气。她软软地唤他,其晨,只是一个噩梦而已,别再去想它了。

    这些年来,她一直身临其境般地了解他的梦境,她总是温情地抚慰他的惊惧与悲伤。当她将手缓缓地裹进他的掌心的时候,他在一瞬间安定了很多。

    谢谢你,颜琦。在刚刚泛开的灰蒙蒙的晨曦里,他微微恻过头亲吻他妻子的脸颊。

    (二)

    段其晨很少照镜子,他害怕看见自己的脸。脸上的皮肤干皱地纠结在一起,肌肉扭曲,仿佛是历经战乱的一片疮痍的土地。那一年的大火毁掉了他几乎所有的幸福,包括至爱的母亲与宛若冠玉的容貌。尽管之后的那些年里,父亲曾经带着他辗转于众多的知名医院,可是所有见过他的医生都对他脸上与心里的创伤束手无策。

    那些年里段其晨一直生活在巨大的阴影里,害怕阳光与人群的喧闹。宛如一株陷进泥沼的植物,被淹没然后慢慢腐烂,悲哀而绝望。支持着他一直隐忍着活下去的,是父亲和颜琦对自己不灭不息的爱,他们一直不曾将自己丢弃,所以段其晨也一直感恩地追随着将伤痕累累的生活继续下去。

    那场灾难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段其晨父亲的眼睛里依然有着浓郁的愧疚与悲苦,额头的密密层层的皱纹里仿佛镌刻着关于那一年的所有的记忆,头发每年都会大片大片地白,宛如深秋枯萎的芦苇。段其晨一直很同情和心疼他,可是这一切他只能隔岸观望,因为他自己在精神上也只是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而段其晨的心里,其实他早已经原谅了他的父亲。毕竟那年没有能够及时地救出母亲与无法医治自己脸上的创伤都不是他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左右的。更何况这些年里他还含辛茹苦地带大了两个孩子。

    大火之后的翌年春天,段其晨的父亲曾经只身去过市郊的孤儿院。他站在狭长迂回的走廊下面,眯着眼睛看一棵繁盛的樱花树,细碎的粉色花瓣像雨一样纷纷飘落。花树下面的滑梯上一个女孩子不断地爬上又滑下,扎着精致的小辫子,眼神灼灼的明亮。孤儿院的老师远远地指着她对段其晨的父亲说,段先生,你要找的就是那个孩子,在这里已经改了名字,现在她叫颜琦。

    (三)

    那年,段其晨被父亲从卧室叫出来的时候,看见他的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小女孩,瘦小的手臂将一只青褐色的帆布包紧紧地抱在怀里,神情迷惘而羞怯。

    那一场大火使段其晨丧失掉了与人交往的信心与勇气。陌生女孩的到来令他无比的不安,他在瞬间哀伤而惊慌地转身逃离,父亲却在他的身后声音响亮地说,这是你的妹妹,以后她会和我们一起生活。

    从一开始,颜琦就不厌恶和惧怕段其晨脸上的丑陋。每次直面相对的时候,段其晨都会在她的眼睛里看到怜悯与心疼。有一回,颜琦甚至伸出手轻柔地抚摩他脸上的伤疤,她低声怜惜地问他,疼吗?段其晨在瞬间感受到一股温情犹如清亮的水一样在骨血里流动,以至于他回答她的时候声音颤抖得有点含糊不清。

    颜琦的出现,使段其晨隐晦沉郁的生活渐渐地明媚。她把自己在学校里学到的汉字和单词教给他,她告诉他春天和城市的样子,她把那些奇闻趣事说得活灵活现。这一切都使段其晨的生活宛如逢春的枯木一般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不再寂寞和悲怆。

    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两个人几乎分享了对方所有的秘密,那些过往的流光赤纯得宛如一块光洁温润的玉。在避开了人世的嚣攘和情欲的纠葛的单纯年纪里,两个人拥有一场只属于他们的盛世韶华。

    惟独有一件东西被段其晨一直藏匿着,一直没有向颜琦展示过。那是一段她无法参与幼年故事,被段其晨悄悄地锁在一只檀木盒子里,他会在一个人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打开,然后闭上眼睛感受回忆的风从里面扑面而来。

    (四)

    段其晨曾经学过四年的舞蹈,从九岁到十三岁。每个周末都会去青少年宫,一大群年纪相仿的孩子拥在一起,像活泼地聒噪的鸟。段其晨的舞伴是一个沉默瘦弱的小女孩,蓬松干燥的头发被扎成细长的一束,眼睛漆黑灼亮,幽幽流转的眼波宛如澄清的湖水。

    她的手柔若无骨,段其晨与她掌心相抵的时候感觉到一股透骨的冰凉。在一瞬间,十二岁的段其晨仿佛听见心里有花开的细微声响。他下意识地润了润嘴唇,然后轻声地问她的名字。小女孩微仰着脸与他对视,他看见她寂静眼神里有弥漫的忧伤。在转圈的时候,她的舞步忽然凌乱起来,频频地踩到了他的脚。

    小女孩只在舞蹈班呆了两个学期,她的离开没有一点征兆,舞蹈班的老师也没有透露过一点内情。那时候,段其晨一直由父母到青少年宫来接他回家。父亲开着私家车穿过栽满法国梧桐的街道,段其晨透过玻璃忽然看见小女孩背着一只米白色的双肩包落寞地走在路边,柔软的衣角被风微微扬起,有黄绿相间的树叶悠然地落到她的肩上。多年之后,当段其晨不厌其烦地追忆那个画面,他忽然觉得她像一只暮春黄昏里迷路的蝴蝶。

    十四岁那年的大火将段其晨变成了自我禁锢的兽,如果不是后来颜琦的出现,他会心如死灰地一直到终老。那些隐晦悲苦的日子里,他用一张照片自我安慰。那是当年的舞蹈班获奖的留影,段其晨与小女孩子站在一起,她明亮的眼眸犹如一块光泽熠熠的琉璃。它是他精神维以依赖的药丸,它是他心里的阳光。

    二十四岁的时候,颜琦跑到父亲的面前说要嫁给段其晨,她说得甘愿而坚决,父亲良久沉默,然后忽然放声大笑,欣慰而凄楚。段其晨那时候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将脸深深地埋在相片里凄凄切切地哭了。最后他终于忍心将相片锁进来以前母亲用来装首饰的檀木盒。

    有些东西注定会被记忆与时间湮没。像一座流失了风月的古老的城。

    (五)

    段其晨二十八岁那年,父亲一下子病倒了,犹如一座高塔的颓然崩塌。尽管之前他已经非常苍老,但是精神依然有几分矍铄。而如今,他眼睛里的光泽已经像即将熄灭的火焰一样渐渐暗淡了下去。段其晨整日守在他的床边,有一种直面破碎与消亡的恐惧与悲伤。他不停地在他的耳边叫爸爸,终于有一天老人倏尔睁开眼睛,炯炯有神地凝视他,然后声音嘶哑低沉地说,叫颜琦进来,你到外面去。

    段其晨知道父亲是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延着最后一丝气力交代后事,但是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支开自己。他焦灼地在门外等着颜琦出来,心里的慌乱与无措突突地窜动。

    颜琦出来的时候神色迷惘而悲切,她冷冷地对段其晨说,爸爸叫你进去。

    他惘然地凝视着她,她一反常态的漠然令他心里难过,可是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段其晨哀伤地坐在床前,父亲伸着粗糙冰冷的手抚摩他的手,他的颈子还有满脸的伤痕。最后他凄艾地说,孩子,我对不起你和你妈妈。现在我就要过去陪她了,以后你得自己照顾自己了。

    父亲艰难地翻转了一下身体,颤抖着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本存折和银行卡。这里面是我偷偷存起来的钱,密码是你的生日。你要妥善地收好,万一哪天山穷水尽了再拿出来。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颜琦。

    父亲使劲地捏着段其晨的手,段其晨隐约地感觉到里面藏着什么秘密。当他想追问的时候,父亲已经昏睡了过去。两天之后,父亲安静地死去。段其晨与颜琦都是一场刺骨锥心的悲痛。丧乱之中段其晨莫名其妙地感觉即将会有一场暴风雨兜头盖脸地侵袭而来。他与颜琦偶尔地对视的时候,心里蓦然地一阵惶惶的战栗。

    (六)

    之后的日子一直平和安顺,生活像被揉了一下然后又舒展平整的褥子。段其晨偶尔会想起父亲死去前后的那段光景,就忍不住可笑起自己的多疑。颜琦依然是一个贤淑的小妇人,把家务收拾得妥妥当当,白天就去闹市区打理一块门面不大的服装店。那是父亲生前置下的产业,一度时间段其晨认定那是维持一家人生活的所在。直到他拿到了存折之后才终于明白,纵然人人坐吃山空,上面那串大得惊人的数字也可以使用几生几世的。段其晨想告诉颜琦这个秘密,可是每次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沉默了。他想,就当从来没有这笔钱吧,就这样平平和和地过日子吧。

    这个城市的冬天很快到来了,马路上的梧桐树叶在一夜间落了厚厚的一叠,触目惊心的美丽。段其晨站在阳台上看着季节仓皇地转换,内心始终安定平和,外界的喧嚷或者沉寂早已不会在他的心里激起纹丝的涟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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