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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卢楚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陷入爱情了。
他有一张中国人的面孔。但除掉这张面孔，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个细胞是中国的。生于英国，长于英国，他就是别人在背后戳戳点点叫的那种bbc（注：british born chinese，生于英国的中国人）。比起绕口而费解的卢楚城，他护照上的另外一个名字，凯文？卢，更让他听起来舒坦自如。
伦敦唐人街拥攘幽长的巷子里有一股油腻腻的味道，经年凝结不化，卢楚城从小就厌烦透了。他像所有第二代华裔移民一样艰苦成长，接受最严格的教育，考取最优秀的学校，离开唐人街，力争做一个真真正正的英国人。
现在卢楚城已经比血液纯粹的盎格鲁—撒克逊后裔还更英国化。坐在巍峨高耸的学院饭堂里，烛光下他面容端正如大理石，将青纹奶酪平抹上小松饼，轻声细语和左邻艺术史学教授探讨欧洲的文艺复兴。右邻的美国新生也不时转过脸来讲几句笑话，他跟着敷衍两句，那鼻音厚重的伦敦口音有意无意，反更印证了美式英语的浅薄匮乏。晚宴结束，他出得饭堂就退下黑色学袍，揉成一卷挟在腋下，三两步奔回寝室匆匆换上仔裤直赴酒吧，一帮狐朋狗友已半醉着聚拢在电视机前，只看英超，永远只看英超。
卢楚城的中文不是太好，但比起他对有关中国的其他事情，就已算是长项。他压根分不清唐宋元明清的先后顺序，古诗词更是一窍不通，但是当章含笑一字一句给他讲了那首古歌，他竟然明白了，而且还感动了。对于他来说，章含笑便是这来自北方古国的娉婷佳人，一顾倾人城，倾的不单是剑桥城，还有他卢楚城。
二
卢楚城第一次见到章含笑是在剑桥大学管理系迎新招待冷餐会上。半悬空中的敞开式交谊厅里，大小餐盘摆满长条桌案，卢楚城闭着眼睛走上一圈，就知道又是王冠酒店做的金枪鱼、咖喱、素食等各色三明治，配菜不外乎小牛肉卷、葡式海鲜串和奶酪蔬菜杯。他对于这种快餐似的餐食怀有一种隐秘而深刻的反感，虽然父母整日泡在唐人街的厨房里，但他们给了他根深蒂固的信仰，一餐一饭都是艺术，唯有厨师精心以火烹制，用餐者正襟危坐悉心享用，才算得上是饮食，其他的则不过是聊以果腹。这也是他倾心热爱剑桥的原因之一，他相信剑桥才是真的英格兰，传统就体现在上百年的饭堂和庄严隆重的用餐仪式上。然而管理系毕竟历史短浅，每次宴请也只懂得吃三明治，他嘴角不禁挂上一个嘲弄的微笑。
这是卢楚城在剑桥的第三年，如此的冷餐会已经参加过数回。望着眼前晃动的那一张张陌生而新鲜的面孔，他们眼中晶莹闪亮的热切与惊惶让他觉得好笑，又有点儿感动。
“嗨，中国人是一年比一年多了！”死党丹尼斯在旁边嘟囔了一句。
卢楚城习惯性地动动嘴角，露出一个轻描淡写的嘲笑。中国学生很好分辨，他们总是自成一体，用中文把其他语种的人隔绝出去，自给自足固守在一堆同乡之中。他的目光掠过围拢在右侧圆桌旁的七八个中国学生，漫不经心地投向落地玻璃窗，十月含蓄的阳光轻轻散散踱进来，一如英国绅士。
一个女孩就站在窗口的阳光里。
她乌黑的长发贴着一层金光，侧头望向窗外，能隐约撞见两道清凉的目光。卢楚城觉得好奇，大步走过去，顺着她凝视的方向，只是寂寥无人的草坪和街道。
“你在看什么？”他问道。
那女孩回过身来，迟疑地瞅着他，缓缓露出一个浅笑“没什么，今天的阳光很好。”
她英文讲得不错，温婉、流畅，没有浓重的口音，但卢楚城一下子就听出来，这是一个中国女孩，她说话的语调同他父母如出一辙。可她怎么不跟其他中国新生凑做一团呢？他更好奇了，于是拿中文说“你是中国人？”
女孩一颔首，反问道“你不是么？”
卢楚城脸红了。他从不曾为类似的问题尴尬过，因为他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是一个英国人。不知为什么，面前这陌生女孩的一句话却令他脸红了。其实她并没有丝毫嘲弄的意思，那对黑色的眼睛坦白干脆，充满善意。然而恰恰是这样一个注视，不声不响扎进卢楚城瞳仁里去，竟然叫他心尖一颤，手心冒汗。
“我父母是中国人。”他说。
卢楚城和章含笑就在这样一个阳光煦暖的英格兰秋日认识了。那天回到寝室，卢楚城特地翻遍辞典，寻找章含笑名字的意思。中文对他来说太过晦涩，一个双音节象形词语所代表的意义往往难以言喻。譬如含笑，它不是大笑、欢笑、窃笑、干笑、嘲笑、冷笑、苦笑、媚笑，甚至并不完全等同于微笑，卢楚城绞尽脑汁也找不出一个英文单词能够恰如其分地表达相同的蕴意。他盯着这两个中文字，发现如果单从字形的骨骼构架上来看，一切问题竟便迎刃而解。“含”其实是幅画，画的就是一个人的面部表情，长发飘逸，眉目委婉，全部感情就凝练在口中，那种欢欣喜悦含苞待放，呼之欲出，将发而又未发。它比欢笑含蓄，比媚笑真诚，比微笑还多了一重圆润饱满的底蕴。
就在认识章含笑这天，卢楚城不经意开启了一道被他遗忘在生命深处的门，什么东西忽而直触心口，绵长深邃，充满魅力。那是一种文字，一种语言，一个无比陌生却又似乎亲近的地方他说不清楚，二十多年来他都无动于衷的属于父母的记忆，怎么忽然之间变得光彩夺目了呢？
这一切或许都源于章含笑。
卢楚城毫不讳言他对章含笑的一见倾心。他爱慕她的名字，每次念出口时都情不自禁含着满心笑意。他迷醉于她的眼睛，那对瞳仁光洁明亮，含着无比幽深，藏着千言万语。他尤其爱听她说话，她提一口气，轻轻抵过舌尖，上下嘴唇一碰，就吐出一口高傲华丽的北京话。章含笑从北京来，那座二十五年前卢楚城父母离开的城市。卢楚城对那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唯有这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却是再熟悉不过。在他的耳膜里，这是一种从千山万水之外传来的方言，讲话之人必是端然庄严，决不肯轻慢一词一字。
这学期卢楚城的课程已经很少，但他一开学就选修了管理学硕士课程的两门基础必修课。上课第一天，他站在偌大一间阶梯教室的尽头，果然一眼就逮见坐在第一排的那个修长背影。他皱了皱眉，心想这丫头怎么像个老学究似地坐那儿了啊！他一向习惯坐在后排，座位空间更大，斜靠着更舒服，有一种纵观全局的气概，听得无聊中途退场，听得带劲和教授争论，都伸缩自若，如鱼得水。他靠着门柱犹豫片刻，还是大踏步地穿过整间教室，走到章含笑面前。
“嗨，含笑！”他喜欢直呼她的名。
“嗨，卢楚城！”章含笑抬起眼睛，她偏偏不顾他学生卡上凯文这个英文名，执意称呼他的中文全名。
以前还从没人这么叫过卢楚城，这个名字给他一种新奇之感，从章含笑口中叫出则格外铿锵悠远，饱含亘古沧桑的古意。坐在章含笑旁边，他的心忽起忽落，如乘船随风飘荡，不知所往。
不过一上课他便本性毕露，不住打断教授，毫无顾忌地发表自己的见解，还不忘吮一口pret咖啡。坐在他后面的一排中国学生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打听着这个狂妄的香蕉人是谁。然而教授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微向前倾着身体听他把话说完，然后询问全场还有什么不同想法。后排有人发了言，卢楚城拿胳膊肘碰碰身旁的章含笑，低声说你也说说啊。章含笑脸颊微微泛红，含笑不语，下课后却拿了书本上前和教授讨论良久。卢楚城靠在门柱上望着她，觉得这个北京姑娘真有意思。
他等她收拾停当，问她去哪儿，她说上图书馆查资料。他便又习惯性地展开一个嘲笑“丫头，剑桥人可不是这么活的。”她扬脸问他那怎么活，他冲她挤挤眼睛“晚上一起去pub吧！去了你就知道。”
晚上章含笑真地如约而至，白衫布裙，仿佛从康河上轻飘飘吹来的一阵微风。
“我带你来的地方，笃定不一般！”卢楚城心神恍惚，仍是一副狂态。他把她让进这间他常来常往的老鹰酒吧，敲敲门口一块牌子说“五十年前，克里克和沃森就在这儿宣布他们发现了dna双螺旋结构。”
章含笑停下来读牌子上的介绍，忽扬脸问“那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发现可宣布？”
“我——”卢楚城眨眨眼睛，似是戏谑“——我发现了你。”
一进门，死党们正蜷在老地方高声喧哗，丹尼斯挥舞手臂，招呼他们过来。卢楚城拉章含笑坐下，为她点一大扎黑啤，自己要了份杜松子酒。他举起酒杯大声说“含笑，欢迎进入英格兰文化！”
章含笑抿一口酒，看他们玩多米诺牌、投镖和纸牌游戏。长夜漫漫，欢宴无边，这北京少女却渐渐兴意阑珊。午夜12点一过，她起身说走，卢楚城跟出来，冲身后挥挥手，大声说我追灰姑娘的水晶鞋去了。他是贪杯之人，酒精如水银，在他眼眶里汹涌澎湃，室外的夜风一吹，就呼啦啦燃烧起一片醉意荡漾。日光为黑夜所遮蔽，隐匿的欲望便肆意绽放，妖艳如花。他眼角酡红，胸口发烫，一把搂住她肩膀，往她嘴唇上贴去。
章含笑伸手推他，才知他力大无比，更是蛮不讲理。眼看着这醉鬼的脸压下来，她急了，冲口喊他“卢楚城！”
卢楚城——卢楚城——卢楚城——
这名字在逼促寂静的贝内街中穿梭，名字的主人听到墙壁上反弹过来的回声，猛然惊醒般地放脱章含笑，酒醒了大半。
午夜街角的调情不是一道最可口的甜品么？这姑娘却怎地如此不解风情？卢楚城咧开嘴想嘲笑，抬眼一看章含笑，她脸色发白，眼睛却清亮如星，瞪着他不言语。他不知怎地忽就怯了，仓惶地低下头去踢着脚下石子。章含笑从他身边走过，他想拦却不敢拦，只得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她亦不理会他，径直走回学院。正门早已扣了大锁，她穿过沉睡的草坪，走到樱花树下的侧门台阶前。
她手中钥匙的碰撞如铁桨，拨开夜凉如水，划在卢楚城心上。他猛地寻回了勇气，一步越过她，拿身子抵住木门，挡住她去路。
章含笑看着他，眉心微蹙，带一种陌生的凛然。柔和昏黄的老式汽油灯下，这形象落进卢楚城眼里直是虚无缥缈，扣人心弦。什么东西洪水般从身体内倾巢而出，他狂态大发，攥住她手说“含笑，我喜欢你！”
“你醉了，回去睡吧。”
“说完了我自然会走！”卢楚城睨着眼睛叫嚣道“我就是要告诉你，我喜欢你！我要你作我的女朋友！”
“对不起，”章含笑轻轻脱出他掌控“我有男朋友了。”
卢楚城疑心自己听错了，怔怔望着她，气势便颓。她冲他点个头，钥匙绞进挂了铁锈的门锁里，嘎拉嘎拉发出沉重的回音。他一惊，抠住门边想说什么，却见她回头一笑“谢谢你的英格兰文化。”
卢楚城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手心里还残存着章含笑手指的温度，冰凉凉的，若有若无的少女气息。巷子里回荡着他瓮声瓮气的脚步，仿佛整座城都空了，只剩他自己，和手心里的一点体温。他忽而觉得孤独，剑桥八百年，伟人、大师和浪子都留不下，脚下的石子小径缄默冷笑，他不过是过客。他张开手掌，想握住潮漉漉的空气，可水气从他指缝里狡猾地漏了过去。他大步走在圣三一的窄巷里，心如一马平川的高原，是大开阔，也是大寂寥。此刻他多么想拥抱章含笑。
再上研究理论课的时候，章含笑仍然固执地坐在第一排，卢楚城也还是习惯性地动动嘴角，走到她跟前唤她“嗨，含笑！”
她扬脸看他，他心猛一抓紧，生怕她疾言厉色，距人于千里之外。她只缓缓点一点头，有些迟疑，有些生分，目光却依然温润友善。两个小时的课，他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顾跟教授斗嘴，却不似往日那般悠游自如，有点儿急功近利的仓皇。她亦无话，工整地记笔记，圆珠笔在本子上沙沙作响，仿佛低声细语，用一种亲切而生疏的语言。下课后她依然带着许多问题向教授询问，他站得高高远远，看这个东方女子的侧面剪影，那一浅笑一蹙眉都落进他眼底。有个声音随着心跳伏在他耳边说，卢楚城，你完蛋了，你是真掉进这陷阱里去了！
三
卢楚城磨着章含笑作了他的中文辅导老师。丹尼斯笑他说泡妞也不用这么假道学吧，他耸耸肩无话可说。这的确不是他的一贯作风。他喜欢直接，讨厌迂回，可事实证明，他的直接示爱在章含笑眼中是种轻辱。住他对门的邻居方扬送给他两个字，一语惊醒梦中人。卢楚城反复捉摸“含蓄”这个艰涩的词汇，毫无头绪，午夜梦回却灵光闪现，冒出个辅导中文的主意。
“第一次辅导，就从你的名字说起吧——卢楚城！”章含笑坐在草坪上，环抱双腿。
“有什么可说的？我爸姓卢，我妈姓楚，我猜他们是图省事，把两个姓一拼，就这样。”卢楚城应答道。
“还有这个‘城’没说呢。”章含笑禁不住笑，笑里含着容忍和鼓励。
“这个我就搞不清了，不知道我们家谁姓城。”
章含笑忍住笑说，姓氏里只有成功的“成”和路程的“程”可没有他卢楚城的这个“城”
“那你说说看，我这个‘城’可怎么讲？”卢楚城说。
“‘城’左边是个土字旁，代表的意思是‘城池’、‘城市’，在古代一个地方只有用砖泥土石砌成城墙围起来，才能称得上是一座城。”章含笑在纸上写写画画。
“一座小土城跟我这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哪？”卢楚城刚才还睡意阑珊，这时却来了情绪，打破砂锅问到底，想将章含笑一军。
章含笑说“怎么没关系？人就在城中啊！出生的地方，待过的城市，即使之后离开了，也还是会怀念。你父母也许就是想起了让他们难忘的城市，才把它留在你名字里。”
英格兰的黄昏，夕阳如枫叶，大红裹金，灿灿然光华饱满。圣玛丽教堂高高的塔尖扬起一阵钟声悠扬，携风披云倾城而下。整座剑桥城顿时静下来，人们不讲话，只聆听。有信仰的人垂首祈祷，行走中的人仿佛都足不点地，却是卷在钟声里飘荡。
卢楚城胸口里轰隆作响，他受了大震动，却茫然不知这震动究竟是源于章含笑的一句话，还是圣玛丽的一串钟声。他只是幡然发觉，原来他父母并不是飘洋过海，就把过往种种都抛诸脑后。他们给他取名卢楚城，是让他永远记住父母姓氏宗族，和他们念念不忘的故城北京。
是啊，卢楚城枉活了二十多年才弄明白，他名字中这个“城”字，追根溯源原来指向千山万水之外、遥远不可及的北京城。
他扬起头，却见章含笑的眉目一瞬之间转而忧伤。
“怎么了你？”他慌了。
章含笑把脸贴在膝盖上“想家了。”
夕阳温柔地贴在这女孩月牙似的背弯上，含着秋天落叶的沉香。卢楚城心忽空荡荡的，伶牙俐齿也变成笨嘴拙舌“想家，想家就难过了？”
“也不是难过，是心里发酸，可是又发甜。”章含笑的声音里像含了一口水气“你没想过家么？”
父母的影子有时也从卢楚城的眼前晃过，但如影随形的总是唐人街那油渍渍、香腻腻、陈尸橱窗的挂炉烤鸭。伦敦距剑桥不过一小时车程，是随时都能回去的地方，他尚嫌自己逃得不够遥远。
“我到哪儿都呆得惯，前年休学到肯尼亚当志愿者，一住就是大半年，也没所谓。何况剑桥还不赖，挺对我胃口。”他一分神，英文母语脱口而出，便又开始信马由缰。
章含笑也不管他打破上课时间只讲中文的规矩，自言自语说“可就是想家了，热就热得汗流浃背，冷就冷得嘎嘣脆，高兴了就吃烤鸭，不高兴了就去爬香山。”
章含笑的北京话卷着舌头，柔中带刚，卢楚城听得云里雾里，听到“烤鸭”这个词眼睛却忽一亮。他一把拽起章含笑说“露水落了，秋天的凉不显山露水，可最容易受寒。”
“这话可不像你说的。”章含笑有点儿惊奇地睨眼看他。
他咧嘴一笑“这是我妈说的。”
周末卢楚城的父母一如既往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忙碌，后门吱扭一推，久没露面的儿子带进一片煦暖阳光，身后还跟着一个黑发黑眼的中国姑娘。
饭桌上卢楚城刚一碰刀叉，在父母眼里虽早是习以为常，却被章含笑一把拦下。他只得看她伸手撕下一张月白薄饼，执筷夹起两块连皮鸭肉，沾一层黝黝的甜酱，衔几丝青葱，像给婴儿裹被子般折起一卷烤鸭，递到他面前。他接过来，犹豫着不肯塞进嘴里，瞧着她又折一卷，手指灵巧，从容熟练，颔首轻轻咬下一口，嘴角弯上来，漾开了一片金色的喜悦。他本嫌这种吃食肥腻，更不喜沾满手油渍，但章含笑的落落大方里，对食物孩子般的迷恋如此富于感染力。他无法不相信，他手中的这张卷饼，是最了不起的人间美味。
卢楚城带着羡慕听章含笑和他父母聊天，他们相似的北京口音在空气中不断碰撞，火花四溢，炫人眼目。一个个陌生而可笑的地名从他们嘴里念出，饱满晶亮。章含笑说鼓楼还那样，晚上常有人在空场上拉胡琴。菜市口可拓宽了，东便门那儿早通了二环路。他父母正襟危坐，一种陌生的端然与优雅在他们身上若隐若现。卢楚城恍恍觉得，父母和章含笑似变成了一家人，而他自己却仿佛是个异乡游子，盘桓在他们四周默默叩问，寻访故里而不得。
秋日只一飘忽，英格兰凄风苦雨的冬天就长驱直入，白天像被切断了似地一日短过一日，二日分作三日。但卢楚城和章含笑的中文补习课还在继续，也不为坚持，仿佛倒成了习惯。章含笑的学院在城堡山上，卢楚城总登着他那辆二手车一路上山，一脑门子汗地直闯进学院休息室，等候姗姗迟来的章含笑。冬天他笃定先给自己倒上一大杯加奶不加糖的红茶，夹一块学院自制的松饼点心，时光便仿佛挥霍不尽。
这学院建筑在剑桥算不得老，可也有百来年历史，有人经过，楼梯地毯下木地板就闷声闷气地叹息。章含笑住楼上，每回她人还未至，卢楚城就已捕捉到属于她的叹息声。他们都爱老式的英国供暖设备，任室外阴雨延绵，章含笑下楼来也只穿宽宽大大的t恤衫散脚裤，赤脚踩一双莹绿色凉拖鞋，哪儿是过冬，却是度夏。她见卢楚城正与人神侃牛剑划桨赛，也不打断，倒一杯热可可，靠在壁炉旁的沙发上翻报纸，等他凑过来，只点一点说“来了。”
“来了。”卢楚城这句中文讲得字正腔圆。
章含笑散开右手，手心里滚出几颗红彤彤的大枣。卢楚城也不客气，拣起一枚整个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嚼着，含混不清地大声赞美说“哪儿来的好东西？”
“家里寄来的。海陆联运，在路上倒走了两个月，结果都坏掉，只拣出来不到十颗。”
卢楚城缩回了手“这么珍贵，还是你留着吃吧！”
章含笑一兜手，把剩下的几颗大枣都倒进他手里“吃吧！这可是我爷爷从家里大枣树上打下来的，保管你没吃过这么棒的枣。”
卢楚城抵不过这诱惑，又吞了一颗，连声赞“又香又脆！”
“你知道鲁迅先生么？他写过一篇文章，第一句话就说，他后院的墙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
“这不是废话么？”卢楚城耸耸肩，嘲笑地说。
“别人也都说这是废话，是大师故弄玄虚，可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家后院就有两棵大枣树，树枝一直伸出墙去。只要你仰头看它们，就能看到鲁迅眼睛里的景象。他这么写，写出了每棵树都是独一无二的。虽然两棵都是枣树，可你每天看每天看，就看出它们长得并不一样。一棵粗壮高大，枝条使劲往上伸展，另一棵比较苗条，树枝弯曲着，就好像是戏台上甩出来的几条水袖。每年秋天它们都结满树的大红枣。小时候呀，最高兴的事就是跟着我爷爷去打枣。”
“打枣？怎么打？”卢楚城对她用的这个动词感到迷惑。
“枣熟透了，自然就会落下来，好多次就正砸在我头上。这其实跟苹果砸在牛顿头上是一回事，可惜他出生比较早，要不可不定是谁发现万有引力定律呢。不过枣最好吃的时候不会自个儿落下来，爷爷备着一根大竹竿，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可爷爷奶奶不让太早打，也不让打得太狠，每回打下了枣，还都捧一大碗给街坊送去。最好的枣，又硬又红又脆又甜，洗干净了就生吃。怕搁不住的，奶奶就晾干了，涮过酒，闷在罐子里做成醉枣。妈妈怕我沾酒气，不敢让多吃。可她不知道，其实我早偷吃下半罐子了。”
卢楚城拍手大笑“我说你有酒量，原来是从小练出来的！”
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几颗枣分吃了，含在嘴里半天不舍得咽下去。章含笑讲了许多在四合院里发生的童年故事，卢楚城竟然都听懂了，还听得入迷。以前章含笑给他讲的北京城，是紫气东来，是红墙翠瓦，是金灿灿、沉甸甸的贵气与矜持。而今她随口道来的，却是一个平民百姓的北京，亲切随和，生气勃勃，叫人心里头暖烘烘。他心里模模糊糊升起一团念想，一错神的工夫，就消融进团团暮色之中。
中国阴历除夕是个周四，剑桥一切照旧，卢楚城也没往心里去，在图书馆泡了整个下午，查找官僚结构下组织行为的学术论证。忽然接到章含笑短信，邀他参加同学聚餐，地点在含笑学院外几个中国同学合租的二层小楼里。卢楚城最喜热闹，路上买了瓶波尔多葡萄酒，敲门进去，南腔北调的汉语铺天盖地，原来全场只他一个老外而已。他不禁有点儿受宠若惊，又有些许误入他人地盘的仓皇，生怯地立在狭道一旁。主人倒不见外，张罗着递上一杯柳橙汁，笑眯眯问他是哪个学院的。他的中文含在嘴巴里，竟有些不好意思开腔，闷了半晌才说“含笑叫我来的。”
主人一面带他往厅里走，一面大声喊着章含笑。卢楚城看到人群中闪出她明亮亮的脸庞来，内心里忽而一阵温暖，仿佛他和她失落在地球陌生的一隅，只有彼此可以依靠一般。望着她盈盈走来，他涌上千言万语，只说得一句“今天怎么把头发系起来了？像小姑娘。”
这天晚上，卢楚城见识了中国人过年的热闹铺张。每人都带来许多原料，每人都预备一显身手。拼凑起来的长桌上，不一会儿就堆满了十几二十道菜，厨房那边仍然热火朝天，隔几分钟都有新菜出炉。最壮观的当属包饺子，他惊讶地看着那个膀大腰圆的东北男生把白花花的面粉捏成一团，再变魔术般拉成长条。之后那个羸弱的小个子飞舞大刀，瞬时把面团长条分解成无数小块，再拿擀面杖一一搓成薄片。从前他一直以为这是父母才精通的绝妙手艺。他还高兴地见到了邻居方扬，今日他系上围裙抓起瘦肉白菜切切剁剁，整出一大盆肉馅。章含笑拉他加入围拢成圈的大部队，教他一手执饺皮，一手拿竹筷，几叠几捏就包出一只白花花圆滚滚的饺子来。
他坐在他们中间，胡吃海塞，七嘴八舌，渐渐忘记讲中文时不自信的羞赧，忘记自己原本是个外人。
夜深透了，这年夜饭才算吃完。大家收拾停当，同路的结了伴往回去。卢楚城和章含笑并肩落在后面，不知怎地住了口，静默的呼吸之间，把满城的热闹和寂寥都收进肺腑里去。天寒地冻的除夕夜，所有人不过是陪衬，他穿过冰花雨雪只是为了来见她，就仿佛他跨越整个欧亚大陆只是为了寻觅她。他攒了满心的话要说，可含在嘴里反反复复，一张口，就冻住了。中国式的含蓄，原来是这般磨人肝肠。
然而章含笑对这中国式的爱慕并不察觉，转头瞥了他一眼说“你家里今天也做了饺子吃吗？”
卢楚城内心里莫名一抽，第二天搭乘最早的一班火车回伦敦去了。
四
复活节假期，学院里的富家子弟约着到日本看樱花。卢楚城避开他们，狠命打了一个月工，攒下笔钱，为了计划中的暑期东欧旅行。他像大多数普通英国家庭的孩子一样长大，早早学会了赤手空拳，自食其力。
某一日清晨他起身开窗，康河上的潮气正在晨光中缥缈，后园草坪上雪白间藕荷色的丛丛野花扑面而来，仿如最温柔的莫奈油画。原来春天，就在他不知觉间开遍了剑桥的原野林间。这座小城之丰神秀美，他早习以为常，然而春天，没人能抵挡剑桥深邃华丽的春天。
卢楚城深吸一口气，四下旷寂，只有风带来的天地芬芳。他忽然感到幸福，这幸福如此强烈，自他心底升起，直要冲破口鼻胸膛... -->>
一
卢楚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陷入爱情了。
他有一张中国人的面孔。但除掉这张面孔，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个细胞是中国的。生于英国，长于英国，他就是别人在背后戳戳点点叫的那种bbc（注：british born chinese，生于英国的中国人）。比起绕口而费解的卢楚城，他护照上的另外一个名字，凯文？卢，更让他听起来舒坦自如。
伦敦唐人街拥攘幽长的巷子里有一股油腻腻的味道，经年凝结不化，卢楚城从小就厌烦透了。他像所有第二代华裔移民一样艰苦成长，接受最严格的教育，考取最优秀的学校，离开唐人街，力争做一个真真正正的英国人。
现在卢楚城已经比血液纯粹的盎格鲁—撒克逊后裔还更英国化。坐在巍峨高耸的学院饭堂里，烛光下他面容端正如大理石，将青纹奶酪平抹上小松饼，轻声细语和左邻艺术史学教授探讨欧洲的文艺复兴。右邻的美国新生也不时转过脸来讲几句笑话，他跟着敷衍两句，那鼻音厚重的伦敦口音有意无意，反更印证了美式英语的浅薄匮乏。晚宴结束，他出得饭堂就退下黑色学袍，揉成一卷挟在腋下，三两步奔回寝室匆匆换上仔裤直赴酒吧，一帮狐朋狗友已半醉着聚拢在电视机前，只看英超，永远只看英超。
卢楚城的中文不是太好，但比起他对有关中国的其他事情，就已算是长项。他压根分不清唐宋元明清的先后顺序，古诗词更是一窍不通，但是当章含笑一字一句给他讲了那首古歌，他竟然明白了，而且还感动了。对于他来说，章含笑便是这来自北方古国的娉婷佳人，一顾倾人城，倾的不单是剑桥城，还有他卢楚城。
二
卢楚城第一次见到章含笑是在剑桥大学管理系迎新招待冷餐会上。半悬空中的敞开式交谊厅里，大小餐盘摆满长条桌案，卢楚城闭着眼睛走上一圈，就知道又是王冠酒店做的金枪鱼、咖喱、素食等各色三明治，配菜不外乎小牛肉卷、葡式海鲜串和奶酪蔬菜杯。他对于这种快餐似的餐食怀有一种隐秘而深刻的反感，虽然父母整日泡在唐人街的厨房里，但他们给了他根深蒂固的信仰，一餐一饭都是艺术，唯有厨师精心以火烹制，用餐者正襟危坐悉心享用，才算得上是饮食，其他的则不过是聊以果腹。这也是他倾心热爱剑桥的原因之一，他相信剑桥才是真的英格兰，传统就体现在上百年的饭堂和庄严隆重的用餐仪式上。然而管理系毕竟历史短浅，每次宴请也只懂得吃三明治，他嘴角不禁挂上一个嘲弄的微笑。
这是卢楚城在剑桥的第三年，如此的冷餐会已经参加过数回。望着眼前晃动的那一张张陌生而新鲜的面孔，他们眼中晶莹闪亮的热切与惊惶让他觉得好笑，又有点儿感动。
“嗨，中国人是一年比一年多了！”死党丹尼斯在旁边嘟囔了一句。
卢楚城习惯性地动动嘴角，露出一个轻描淡写的嘲笑。中国学生很好分辨，他们总是自成一体，用中文把其他语种的人隔绝出去，自给自足固守在一堆同乡之中。他的目光掠过围拢在右侧圆桌旁的七八个中国学生，漫不经心地投向落地玻璃窗，十月含蓄的阳光轻轻散散踱进来，一如英国绅士。
一个女孩就站在窗口的阳光里。
她乌黑的长发贴着一层金光，侧头望向窗外，能隐约撞见两道清凉的目光。卢楚城觉得好奇，大步走过去，顺着她凝视的方向，只是寂寥无人的草坪和街道。
“你在看什么？”他问道。
那女孩回过身来，迟疑地瞅着他，缓缓露出一个浅笑“没什么，今天的阳光很好。”
她英文讲得不错，温婉、流畅，没有浓重的口音，但卢楚城一下子就听出来，这是一个中国女孩，她说话的语调同他父母如出一辙。可她怎么不跟其他中国新生凑做一团呢？他更好奇了，于是拿中文说“你是中国人？”
女孩一颔首，反问道“你不是么？”
卢楚城脸红了。他从不曾为类似的问题尴尬过，因为他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是一个英国人。不知为什么，面前这陌生女孩的一句话却令他脸红了。其实她并没有丝毫嘲弄的意思，那对黑色的眼睛坦白干脆，充满善意。然而恰恰是这样一个注视，不声不响扎进卢楚城瞳仁里去，竟然叫他心尖一颤，手心冒汗。
“我父母是中国人。”他说。
卢楚城和章含笑就在这样一个阳光煦暖的英格兰秋日认识了。那天回到寝室，卢楚城特地翻遍辞典，寻找章含笑名字的意思。中文对他来说太过晦涩，一个双音节象形词语所代表的意义往往难以言喻。譬如含笑，它不是大笑、欢笑、窃笑、干笑、嘲笑、冷笑、苦笑、媚笑，甚至并不完全等同于微笑，卢楚城绞尽脑汁也找不出一个英文单词能够恰如其分地表达相同的蕴意。他盯着这两个中文字，发现如果单从字形的骨骼构架上来看，一切问题竟便迎刃而解。“含”其实是幅画，画的就是一个人的面部表情，长发飘逸，眉目委婉，全部感情就凝练在口中，那种欢欣喜悦含苞待放，呼之欲出，将发而又未发。它比欢笑含蓄，比媚笑真诚，比微笑还多了一重圆润饱满的底蕴。
就在认识章含笑这天，卢楚城不经意开启了一道被他遗忘在生命深处的门，什么东西忽而直触心口，绵长深邃，充满魅力。那是一种文字，一种语言，一个无比陌生却又似乎亲近的地方他说不清楚，二十多年来他都无动于衷的属于父母的记忆，怎么忽然之间变得光彩夺目了呢？
这一切或许都源于章含笑。
卢楚城毫不讳言他对章含笑的一见倾心。他爱慕她的名字，每次念出口时都情不自禁含着满心笑意。他迷醉于她的眼睛，那对瞳仁光洁明亮，含着无比幽深，藏着千言万语。他尤其爱听她说话，她提一口气，轻轻抵过舌尖，上下嘴唇一碰，就吐出一口高傲华丽的北京话。章含笑从北京来，那座二十五年前卢楚城父母离开的城市。卢楚城对那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唯有这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却是再熟悉不过。在他的耳膜里，这是一种从千山万水之外传来的方言，讲话之人必是端然庄严，决不肯轻慢一词一字。
这学期卢楚城的课程已经很少，但他一开学就选修了管理学硕士课程的两门基础必修课。上课第一天，他站在偌大一间阶梯教室的尽头，果然一眼就逮见坐在第一排的那个修长背影。他皱了皱眉，心想这丫头怎么像个老学究似地坐那儿了啊！他一向习惯坐在后排，座位空间更大，斜靠着更舒服，有一种纵观全局的气概，听得无聊中途退场，听得带劲和教授争论，都伸缩自若，如鱼得水。他靠着门柱犹豫片刻，还是大踏步地穿过整间教室，走到章含笑面前。
“嗨，含笑！”他喜欢直呼她的名。
“嗨，卢楚城！”章含笑抬起眼睛，她偏偏不顾他学生卡上凯文这个英文名，执意称呼他的中文全名。
以前还从没人这么叫过卢楚城，这个名字给他一种新奇之感，从章含笑口中叫出则格外铿锵悠远，饱含亘古沧桑的古意。坐在章含笑旁边，他的心忽起忽落，如乘船随风飘荡，不知所往。
不过一上课他便本性毕露，不住打断教授，毫无顾忌地发表自己的见解，还不忘吮一口pret咖啡。坐在他后面的一排中国学生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打听着这个狂妄的香蕉人是谁。然而教授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微向前倾着身体听他把话说完，然后询问全场还有什么不同想法。后排有人发了言，卢楚城拿胳膊肘碰碰身旁的章含笑，低声说你也说说啊。章含笑脸颊微微泛红，含笑不语，下课后却拿了书本上前和教授讨论良久。卢楚城靠在门柱上望着她，觉得这个北京姑娘真有意思。
他等她收拾停当，问她去哪儿，她说上图书馆查资料。他便又习惯性地展开一个嘲笑“丫头，剑桥人可不是这么活的。”她扬脸问他那怎么活，他冲她挤挤眼睛“晚上一起去pub吧！去了你就知道。”
晚上章含笑真地如约而至，白衫布裙，仿佛从康河上轻飘飘吹来的一阵微风。
“我带你来的地方，笃定不一般！”卢楚城心神恍惚，仍是一副狂态。他把她让进这间他常来常往的老鹰酒吧，敲敲门口一块牌子说“五十年前，克里克和沃森就在这儿宣布他们发现了dna双螺旋结构。”
章含笑停下来读牌子上的介绍，忽扬脸问“那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发现可宣布？”
“我——”卢楚城眨眨眼睛，似是戏谑“——我发现了你。”
一进门，死党们正蜷在老地方高声喧哗，丹尼斯挥舞手臂，招呼他们过来。卢楚城拉章含笑坐下，为她点一大扎黑啤，自己要了份杜松子酒。他举起酒杯大声说“含笑，欢迎进入英格兰文化！”
章含笑抿一口酒，看他们玩多米诺牌、投镖和纸牌游戏。长夜漫漫，欢宴无边，这北京少女却渐渐兴意阑珊。午夜12点一过，她起身说走，卢楚城跟出来，冲身后挥挥手，大声说我追灰姑娘的水晶鞋去了。他是贪杯之人，酒精如水银，在他眼眶里汹涌澎湃，室外的夜风一吹，就呼啦啦燃烧起一片醉意荡漾。日光为黑夜所遮蔽，隐匿的欲望便肆意绽放，妖艳如花。他眼角酡红，胸口发烫，一把搂住她肩膀，往她嘴唇上贴去。
章含笑伸手推他，才知他力大无比，更是蛮不讲理。眼看着这醉鬼的脸压下来，她急了，冲口喊他“卢楚城！”
卢楚城——卢楚城——卢楚城——
这名字在逼促寂静的贝内街中穿梭，名字的主人听到墙壁上反弹过来的回声，猛然惊醒般地放脱章含笑，酒醒了大半。
午夜街角的调情不是一道最可口的甜品么？这姑娘却怎地如此不解风情？卢楚城咧开嘴想嘲笑，抬眼一看章含笑，她脸色发白，眼睛却清亮如星，瞪着他不言语。他不知怎地忽就怯了，仓惶地低下头去踢着脚下石子。章含笑从他身边走过，他想拦却不敢拦，只得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她亦不理会他，径直走回学院。正门早已扣了大锁，她穿过沉睡的草坪，走到樱花树下的侧门台阶前。
她手中钥匙的碰撞如铁桨，拨开夜凉如水，划在卢楚城心上。他猛地寻回了勇气，一步越过她，拿身子抵住木门，挡住她去路。
章含笑看着他，眉心微蹙，带一种陌生的凛然。柔和昏黄的老式汽油灯下，这形象落进卢楚城眼里直是虚无缥缈，扣人心弦。什么东西洪水般从身体内倾巢而出，他狂态大发，攥住她手说“含笑，我喜欢你！”
“你醉了，回去睡吧。”
“说完了我自然会走！”卢楚城睨着眼睛叫嚣道“我就是要告诉你，我喜欢你！我要你作我的女朋友！”
“对不起，”章含笑轻轻脱出他掌控“我有男朋友了。”
卢楚城疑心自己听错了，怔怔望着她，气势便颓。她冲他点个头，钥匙绞进挂了铁锈的门锁里，嘎拉嘎拉发出沉重的回音。他一惊，抠住门边想说什么，却见她回头一笑“谢谢你的英格兰文化。”
卢楚城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手心里还残存着章含笑手指的温度，冰凉凉的，若有若无的少女气息。巷子里回荡着他瓮声瓮气的脚步，仿佛整座城都空了，只剩他自己，和手心里的一点体温。他忽而觉得孤独，剑桥八百年，伟人、大师和浪子都留不下，脚下的石子小径缄默冷笑，他不过是过客。他张开手掌，想握住潮漉漉的空气，可水气从他指缝里狡猾地漏了过去。他大步走在圣三一的窄巷里，心如一马平川的高原，是大开阔，也是大寂寥。此刻他多么想拥抱章含笑。
再上研究理论课的时候，章含笑仍然固执地坐在第一排，卢楚城也还是习惯性地动动嘴角，走到她跟前唤她“嗨，含笑！”
她扬脸看他，他心猛一抓紧，生怕她疾言厉色，距人于千里之外。她只缓缓点一点头，有些迟疑，有些生分，目光却依然温润友善。两个小时的课，他看都不看她一眼，只顾跟教授斗嘴，却不似往日那般悠游自如，有点儿急功近利的仓皇。她亦无话，工整地记笔记，圆珠笔在本子上沙沙作响，仿佛低声细语，用一种亲切而生疏的语言。下课后她依然带着许多问题向教授询问，他站得高高远远，看这个东方女子的侧面剪影，那一浅笑一蹙眉都落进他眼底。有个声音随着心跳伏在他耳边说，卢楚城，你完蛋了，你是真掉进这陷阱里去了！
三
卢楚城磨着章含笑作了他的中文辅导老师。丹尼斯笑他说泡妞也不用这么假道学吧，他耸耸肩无话可说。这的确不是他的一贯作风。他喜欢直接，讨厌迂回，可事实证明，他的直接示爱在章含笑眼中是种轻辱。住他对门的邻居方扬送给他两个字，一语惊醒梦中人。卢楚城反复捉摸“含蓄”这个艰涩的词汇，毫无头绪，午夜梦回却灵光闪现，冒出个辅导中文的主意。
“第一次辅导，就从你的名字说起吧——卢楚城！”章含笑坐在草坪上，环抱双腿。
“有什么可说的？我爸姓卢，我妈姓楚，我猜他们是图省事，把两个姓一拼，就这样。”卢楚城应答道。
“还有这个‘城’没说呢。”章含笑禁不住笑，笑里含着容忍和鼓励。
“这个我就搞不清了，不知道我们家谁姓城。”
章含笑忍住笑说，姓氏里只有成功的“成”和路程的“程”可没有他卢楚城的这个“城”
“那你说说看，我这个‘城’可怎么讲？”卢楚城说。
“‘城’左边是个土字旁，代表的意思是‘城池’、‘城市’，在古代一个地方只有用砖泥土石砌成城墙围起来，才能称得上是一座城。”章含笑在纸上写写画画。
“一座小土城跟我这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哪？”卢楚城刚才还睡意阑珊，这时却来了情绪，打破砂锅问到底，想将章含笑一军。
章含笑说“怎么没关系？人就在城中啊！出生的地方，待过的城市，即使之后离开了，也还是会怀念。你父母也许就是想起了让他们难忘的城市，才把它留在你名字里。”
英格兰的黄昏，夕阳如枫叶，大红裹金，灿灿然光华饱满。圣玛丽教堂高高的塔尖扬起一阵钟声悠扬，携风披云倾城而下。整座剑桥城顿时静下来，人们不讲话，只聆听。有信仰的人垂首祈祷，行走中的人仿佛都足不点地，却是卷在钟声里飘荡。
卢楚城胸口里轰隆作响，他受了大震动，却茫然不知这震动究竟是源于章含笑的一句话，还是圣玛丽的一串钟声。他只是幡然发觉，原来他父母并不是飘洋过海，就把过往种种都抛诸脑后。他们给他取名卢楚城，是让他永远记住父母姓氏宗族，和他们念念不忘的故城北京。
是啊，卢楚城枉活了二十多年才弄明白，他名字中这个“城”字，追根溯源原来指向千山万水之外、遥远不可及的北京城。
他扬起头，却见章含笑的眉目一瞬之间转而忧伤。
“怎么了你？”他慌了。
章含笑把脸贴在膝盖上“想家了。”
夕阳温柔地贴在这女孩月牙似的背弯上，含着秋天落叶的沉香。卢楚城心忽空荡荡的，伶牙俐齿也变成笨嘴拙舌“想家，想家就难过了？”
“也不是难过，是心里发酸，可是又发甜。”章含笑的声音里像含了一口水气“你没想过家么？”
父母的影子有时也从卢楚城的眼前晃过，但如影随形的总是唐人街那油渍渍、香腻腻、陈尸橱窗的挂炉烤鸭。伦敦距剑桥不过一小时车程，是随时都能回去的地方，他尚嫌自己逃得不够遥远。
“我到哪儿都呆得惯，前年休学到肯尼亚当志愿者，一住就是大半年，也没所谓。何况剑桥还不赖，挺对我胃口。”他一分神，英文母语脱口而出，便又开始信马由缰。
章含笑也不管他打破上课时间只讲中文的规矩，自言自语说“可就是想家了，热就热得汗流浃背，冷就冷得嘎嘣脆，高兴了就吃烤鸭，不高兴了就去爬香山。”
章含笑的北京话卷着舌头，柔中带刚，卢楚城听得云里雾里，听到“烤鸭”这个词眼睛却忽一亮。他一把拽起章含笑说“露水落了，秋天的凉不显山露水，可最容易受寒。”
“这话可不像你说的。”章含笑有点儿惊奇地睨眼看他。
他咧嘴一笑“这是我妈说的。”
周末卢楚城的父母一如既往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忙碌，后门吱扭一推，久没露面的儿子带进一片煦暖阳光，身后还跟着一个黑发黑眼的中国姑娘。
饭桌上卢楚城刚一碰刀叉，在父母眼里虽早是习以为常，却被章含笑一把拦下。他只得看她伸手撕下一张月白薄饼，执筷夹起两块连皮鸭肉，沾一层黝黝的甜酱，衔几丝青葱，像给婴儿裹被子般折起一卷烤鸭，递到他面前。他接过来，犹豫着不肯塞进嘴里，瞧着她又折一卷，手指灵巧，从容熟练，颔首轻轻咬下一口，嘴角弯上来，漾开了一片金色的喜悦。他本嫌这种吃食肥腻，更不喜沾满手油渍，但章含笑的落落大方里，对食物孩子般的迷恋如此富于感染力。他无法不相信，他手中的这张卷饼，是最了不起的人间美味。
卢楚城带着羡慕听章含笑和他父母聊天，他们相似的北京口音在空气中不断碰撞，火花四溢，炫人眼目。一个个陌生而可笑的地名从他们嘴里念出，饱满晶亮。章含笑说鼓楼还那样，晚上常有人在空场上拉胡琴。菜市口可拓宽了，东便门那儿早通了二环路。他父母正襟危坐，一种陌生的端然与优雅在他们身上若隐若现。卢楚城恍恍觉得，父母和章含笑似变成了一家人，而他自己却仿佛是个异乡游子，盘桓在他们四周默默叩问，寻访故里而不得。
秋日只一飘忽，英格兰凄风苦雨的冬天就长驱直入，白天像被切断了似地一日短过一日，二日分作三日。但卢楚城和章含笑的中文补习课还在继续，也不为坚持，仿佛倒成了习惯。章含笑的学院在城堡山上，卢楚城总登着他那辆二手车一路上山，一脑门子汗地直闯进学院休息室，等候姗姗迟来的章含笑。冬天他笃定先给自己倒上一大杯加奶不加糖的红茶，夹一块学院自制的松饼点心，时光便仿佛挥霍不尽。
这学院建筑在剑桥算不得老，可也有百来年历史，有人经过，楼梯地毯下木地板就闷声闷气地叹息。章含笑住楼上，每回她人还未至，卢楚城就已捕捉到属于她的叹息声。他们都爱老式的英国供暖设备，任室外阴雨延绵，章含笑下楼来也只穿宽宽大大的t恤衫散脚裤，赤脚踩一双莹绿色凉拖鞋，哪儿是过冬，却是度夏。她见卢楚城正与人神侃牛剑划桨赛，也不打断，倒一杯热可可，靠在壁炉旁的沙发上翻报纸，等他凑过来，只点一点说“来了。”
“来了。”卢楚城这句中文讲得字正腔圆。
章含笑散开右手，手心里滚出几颗红彤彤的大枣。卢楚城也不客气，拣起一枚整个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嚼着，含混不清地大声赞美说“哪儿来的好东西？”
“家里寄来的。海陆联运，在路上倒走了两个月，结果都坏掉，只拣出来不到十颗。”
卢楚城缩回了手“这么珍贵，还是你留着吃吧！”
章含笑一兜手，把剩下的几颗大枣都倒进他手里“吃吧！这可是我爷爷从家里大枣树上打下来的，保管你没吃过这么棒的枣。”
卢楚城抵不过这诱惑，又吞了一颗，连声赞“又香又脆！”
“你知道鲁迅先生么？他写过一篇文章，第一句话就说，他后院的墙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
“这不是废话么？”卢楚城耸耸肩，嘲笑地说。
“别人也都说这是废话，是大师故弄玄虚，可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家后院就有两棵大枣树，树枝一直伸出墙去。只要你仰头看它们，就能看到鲁迅眼睛里的景象。他这么写，写出了每棵树都是独一无二的。虽然两棵都是枣树，可你每天看每天看，就看出它们长得并不一样。一棵粗壮高大，枝条使劲往上伸展，另一棵比较苗条，树枝弯曲着，就好像是戏台上甩出来的几条水袖。每年秋天它们都结满树的大红枣。小时候呀，最高兴的事就是跟着我爷爷去打枣。”
“打枣？怎么打？”卢楚城对她用的这个动词感到迷惑。
“枣熟透了，自然就会落下来，好多次就正砸在我头上。这其实跟苹果砸在牛顿头上是一回事，可惜他出生比较早，要不可不定是谁发现万有引力定律呢。不过枣最好吃的时候不会自个儿落下来，爷爷备着一根大竹竿，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可爷爷奶奶不让太早打，也不让打得太狠，每回打下了枣，还都捧一大碗给街坊送去。最好的枣，又硬又红又脆又甜，洗干净了就生吃。怕搁不住的，奶奶就晾干了，涮过酒，闷在罐子里做成醉枣。妈妈怕我沾酒气，不敢让多吃。可她不知道，其实我早偷吃下半罐子了。”
卢楚城拍手大笑“我说你有酒量，原来是从小练出来的！”
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几颗枣分吃了，含在嘴里半天不舍得咽下去。章含笑讲了许多在四合院里发生的童年故事，卢楚城竟然都听懂了，还听得入迷。以前章含笑给他讲的北京城，是紫气东来，是红墙翠瓦，是金灿灿、沉甸甸的贵气与矜持。而今她随口道来的，却是一个平民百姓的北京，亲切随和，生气勃勃，叫人心里头暖烘烘。他心里模模糊糊升起一团念想，一错神的工夫，就消融进团团暮色之中。
中国阴历除夕是个周四，剑桥一切照旧，卢楚城也没往心里去，在图书馆泡了整个下午，查找官僚结构下组织行为的学术论证。忽然接到章含笑短信，邀他参加同学聚餐，地点在含笑学院外几个中国同学合租的二层小楼里。卢楚城最喜热闹，路上买了瓶波尔多葡萄酒，敲门进去，南腔北调的汉语铺天盖地，原来全场只他一个老外而已。他不禁有点儿受宠若惊，又有些许误入他人地盘的仓皇，生怯地立在狭道一旁。主人倒不见外，张罗着递上一杯柳橙汁，笑眯眯问他是哪个学院的。他的中文含在嘴巴里，竟有些不好意思开腔，闷了半晌才说“含笑叫我来的。”
主人一面带他往厅里走，一面大声喊着章含笑。卢楚城看到人群中闪出她明亮亮的脸庞来，内心里忽而一阵温暖，仿佛他和她失落在地球陌生的一隅，只有彼此可以依靠一般。望着她盈盈走来，他涌上千言万语，只说得一句“今天怎么把头发系起来了？像小姑娘。”
这天晚上，卢楚城见识了中国人过年的热闹铺张。每人都带来许多原料，每人都预备一显身手。拼凑起来的长桌上，不一会儿就堆满了十几二十道菜，厨房那边仍然热火朝天，隔几分钟都有新菜出炉。最壮观的当属包饺子，他惊讶地看着那个膀大腰圆的东北男生把白花花的面粉捏成一团，再变魔术般拉成长条。之后那个羸弱的小个子飞舞大刀，瞬时把面团长条分解成无数小块，再拿擀面杖一一搓成薄片。从前他一直以为这是父母才精通的绝妙手艺。他还高兴地见到了邻居方扬，今日他系上围裙抓起瘦肉白菜切切剁剁，整出一大盆肉馅。章含笑拉他加入围拢成圈的大部队，教他一手执饺皮，一手拿竹筷，几叠几捏就包出一只白花花圆滚滚的饺子来。
他坐在他们中间，胡吃海塞，七嘴八舌，渐渐忘记讲中文时不自信的羞赧，忘记自己原本是个外人。
夜深透了，这年夜饭才算吃完。大家收拾停当，同路的结了伴往回去。卢楚城和章含笑并肩落在后面，不知怎地住了口，静默的呼吸之间，把满城的热闹和寂寥都收进肺腑里去。天寒地冻的除夕夜，所有人不过是陪衬，他穿过冰花雨雪只是为了来见她，就仿佛他跨越整个欧亚大陆只是为了寻觅她。他攒了满心的话要说，可含在嘴里反反复复，一张口，就冻住了。中国式的含蓄，原来是这般磨人肝肠。
然而章含笑对这中国式的爱慕并不察觉，转头瞥了他一眼说“你家里今天也做了饺子吃吗？”
卢楚城内心里莫名一抽，第二天搭乘最早的一班火车回伦敦去了。
四
复活节假期，学院里的富家子弟约着到日本看樱花。卢楚城避开他们，狠命打了一个月工，攒下笔钱，为了计划中的暑期东欧旅行。他像大多数普通英国家庭的孩子一样长大，早早学会了赤手空拳，自食其力。
某一日清晨他起身开窗，康河上的潮气正在晨光中缥缈，后园草坪上雪白间藕荷色的丛丛野花扑面而来，仿如最温柔的莫奈油画。原来春天，就在他不知觉间开遍了剑桥的原野林间。这座小城之丰神秀美，他早习以为常，然而春天，没人能抵挡剑桥深邃华丽的春天。
卢楚城深吸一口气，四下旷寂，只有风带来的天地芬芳。他忽然感到幸福，这幸福如此强烈，自他心底升起，直要冲破口鼻胸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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