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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老杨在单位工作了25年,买断工龄的时候,他得到了10余万元的补偿金。

    那段时间,矿区下属各单位“卖人”都快卖疯了。矿区在册职工有7000、8000人,光买断工龄的职工就有2000多人,加上提前退休退养的职工,就有将尽4000人一下子从原单位“消失”精简了一半;用老百姓的话来说,就是单位甩掉了好大一个“包袱”老杨所在单位有800、900人,有近200人买断工龄,加上提前退休退养的共有300余人,厂里精简了1/3以上的职工。那段时间,厂里刮起了买断风潮,厂领导车间领导在宣传动员大会上反复说:这次精简是动了真格的,不像以前光打雷不下雨;从集团公司到管理局到矿区都下了文,非精简不可,再像以前那样吃大锅饭,我们的企业就只有完蛋。同志们,一年4200元的补偿金已经是最大的优惠政策了;你们去打听一下,地方上那些改制企业一年补偿多少?几百元不到一千元,在那些企业工作了20、30年的老职工只能得到2-3万元的补偿金;而我们工作了20、30年的老职工能得到多少补偿金?10多万啊!我们的职工同地方上的职工都去做生意,谁占优势?我们的职工在起跑线上就领先了,是不是?当然,我们采取自愿买断的原则,不强迫。但有一点,你们应该想明白,你的技术水平如何?工作能力怎么样?平时的工作表现好不好?在以后的考试竞争上岗中能不能取胜?假若你竞争不能上岗,就只有下岗待业,领取一个月400元的生活费,待业一年还不能上岗就可能失业,到那时连一点补偿金都得不到,再后悔恐怕就晚了当然,我们不是威胁哪一个,你们应该根据自身情况考虑清楚,买还是不买,决定权在你们手头。

    决策是痛苦的。那几天,许多人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感到很茫然,不知所措。等待、观望,犹豫不决;各种小道消息和议论层出不穷,好像狼真的要来了,天真的要变了。终于,有人率先填了申请,买断工龄。只要有人开了头,就不怕没有跟随者,从众心理让许多观望者、犹豫者开始了行动,大家一窝蜂上,生怕去晚了“卖”不掉自己,拿不到现金;一时间,厂子要垮了,单位要完了的谣言四起,让不少下不了决心的人都豁出去了

    老杨就是在这股买断风潮挟裹下,下决心买断工龄的。老杨是焊工,技术一般,工作了25年只得过一次先进;老杨人老实,人缘一般,又不会讨好领导,他怕到时自己竞争不过年轻人,觉得买断了好,先把钱揣到包包头更踏实些。于是,老杨就买断了工龄,告别了工作了20多年的厂子。

    老杨的家在厂里的老生活区,又称贫民窟,离城里的新生活区有20多里地。老杨的老婆张芹是家属工,在厂里打零工,一年前厂里搞减员增效时,首先清退了那些非正式职工,张芹就回到家里做家务,专心伺弄开在厂子背后山上的一块菜地,补贴点家用。老杨的儿子杨刚在县城读高中,住校,成绩不好不坏。老杨一家三口就住在老生活区一间两室一厅40多平方米的老房子里。老生活区有7幢5层高的小楼,曾经热闹过,现在已经变得冷清了,因为绝大多数双职工都已经搬到位于城郊的新生活区去了,留在老生活区的不足20户人家。3年前,厂里集资建房,老杨拿不出3万块钱,就放弃了。

    现在,老杨抱着10万块钱回到家里,心情十分复杂,不知是喜还是忧。以前上班的时候,老杨每月能拿1000多元的工资,勉强能供一家三口过日子;现在买断工龄失去了工作,全家人就指望着这10万块钱过日子了,但能过多久呢?厂里买断工龄的这批人当中,大多是50多岁没几年就要退休的老职工和40岁左右的女职工,老职工耍几年就可以领退休工资了,女职工在家里当全职太太,做做家务,打打麻将,过逍遥日子;而老杨才40出头,离领退休金还远,自己家里负担很重,哪里耍得起?

    老杨在家里闲了几天后,就再也坐不住了,觉得应该立即找个工作来干,挣钱养家。于是,老杨骑车进城,跑了几家职介所,最后在一家看上去比较正规的职介所交了20元登记建档,填了张表格,就回家等好消息了。

    可一等就是一个星期,职介所都没回音。张芹见老杨整天在家看电视喝闷酒,就催他进城去打听消息。老杨就了骑那辆破自行车,赶20多里路进城,先到县中给儿子杨刚送点生活用品,然后再到职介所去问情况。

    职介所那位漂亮小姐,像上次一样十分热情地接待了老杨。漂亮小姐说,现在到处都在搞减员增效,下岗分流,找工作的人很多,找工作很困难,可以说现在是招工的淡季;但我们正在给你联系,请你耐心等待,一有消息,我首先就通知你。尽管漂亮小姐这次的说法与上次有很大的差异,但毕竟说得很有道理,再加上她始终笑容可掬,彬彬有礼的样子,老杨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告辞而去。

    8月的天气十分炎热,老杨顶着烈日往回走,心里空落落的。出城,在一个十字路口,老杨看见一个白脸的中年汉子骑在一辆电三轮车上正冲着他微笑呢。那汉子穿一件油绿色短袖衬衣,胸口上有两个字十分醒目,这是原单位的企业标志啊;仔细一看,这不是机电车间的老莫吗?买断工龄在矿区办手续的时候,还跟他在一起说过话呢。老莫笑着喊了一声“老杨”老杨就将车朝他靠拢过去。

    老杨支好车说,你跑上电三轮生意了?老莫说,花一万把块钱才买的,没跑几天呢;你在干啥?老杨就把自己跑职介所找工作的事说了一遍。老莫说,给人家打工,还不如自己当老板。你看我,每天开着车自由自在的既不看领导的脸色,也不听谁的吆喝,想干就干,不想干就回去睡觉,日子过得优哉悠哉的,那点不安逸?而且我每天随便挣50、60元,并不比在单位上班差,找啥子工作,何必去受人家的窝囊气?见老杨只是笑,老莫又说,干脆你也去买个电三轮跟我一起跑生意算了,两个人在一起有个伴说话,时间也好打发。

    老杨听了老莫的一席话,茫然的心里像点亮了一盏灯,一下子亮堂了许多。他说回去跟老婆商量一下,再决定。两人抽完一支烟后,老杨就告辞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老杨把自己想买电三轮跑生意的想法告诉了张芹。没想到张芹很支持他做生意的想法,两口子说得很投机;老杨十分高兴,给张芹也倒上一杯枸杞酒,让她陪自己喝。两人一边喝酒,一边畅想未来,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

    张芹喝了酒,脸上变得红彤彤的,仿佛年轻了好几岁,那双依然美丽的大眼睛里也闪耀着兴奋和渴望的光芒。老杨这才想起,他跟张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认真说过话,没有过夫妻生活了。老杨有些冲动地抓起张芹的手说,等我发了财,我们就在城里买房子,也搬进城里去住。张芹妩媚一笑说,我早就盼着那天了。老杨激动地站起来,晃了晃身体,牵着张芹的手往卧室里走。张芹知道老杨想干什么,顺从地跟着他走进了卧室。

    二

    这个路口,最先只有老莫和老杨在这里守生意,刚开始,生意的确不错,每天都能挣个70、80元,甚至上100元。但好景不长,不到一个月,这个路口就增加了5、6辆电三轮,车主人除了一个是当地的农民外,其余的几个也都是从不同单位买断工龄的失业人员,由于客人被分流了,生意就由红火变清淡了;现在,老莫老杨每天最多能挣40元,一个月的收入不到600元。

    老莫说,操他娘的,这生意没法做了,守在这里只有等死。老杨说,就是,就是。老莫说,我成都有个亲戚,说能给我介绍一个挣大钱的工作,喊了好几次我都没去,这次我下决心要走了,我不能在这里等死。见老杨沉默不语,老莫又说,老杨,我们一起到成都去闯一下如何?老杨看着老莫眼里射出坚定的光,心里竟然有些害怕了,他仿佛看到了背井离乡,举目无亲的那些浪流民工便笑着对老莫说,你先到成都去开路,等干出点名堂了,我再来投奔你

    老莫走后,老杨心里又变得空落落的了。他不知道,这电三轮到底还能开多久,不开电三轮了又能干什么?

    天气逐渐转凉了,电三轮生意也日趋清淡。望着被秋风吹落的树叶,老杨触景生情,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片被秋风吹落的叶子,今后不知会飘向何方?他在心里感叹,买断工龄离开单位后,再找工作其实很困难啊,就是找到工作了也很不稳定,生活得不到保障,从此不能像过去那样优哉悠哉地过神仙日子了。

    老杨望着簌簌而下的落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凉。遭了,运管所执法的来了,快跑!不知是谁突然大喊了一声,那些停在路口的电三轮车,像受了惊吓的野鸭子,一阵嘎嘎乱叫声后,很快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老杨不知道运管所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那些车主为啥突然就把车全都开跑了?老杨正在发呆,就见一辆执法车横在了他的车前,从车上下来两名穿制服的年轻人,表情十分严肃地走到他的面前。

    两人先查看了老杨的驾驶证后,就问他把车停在这里干什么?也许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老杨不知该如何回答,竟呆若木鸡。执法人员说有人举报他开黑车,要查看他有没有客运经营许可证?老杨支支吾吾地说,他不知道用三轮车拉客还要办许可证。执法人员说,按规定非法营运罚款3000元。老杨一下子急了,带着哭腔说他是下岗职工,对外面的事情一点也不知道,求他们开恩,放了他这一回。执法人员说,下岗职工现在多的是,都像你这样不问清楚就胡整乱干,我们还怎么管理?原本老实木讷的老杨,此时更不知该怎样为自己辩解了;只是一个劲的求他们开恩,说自己是初犯,下次再也不敢了。可对方一点也不通商量,说不交钱就扣车。老杨慌了,哭着说自己辛辛苦苦跑了3个月生意,总共也没挣到3000块钱啊

    两名执法人员不再理睬老杨了,用手机叫来另外几个执法人员,强行将他的电三轮车抬上了执法车。老杨哪里拦得住?被两个执法人员推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飞驰而去。临走扔下一句话:限他一周之内去缴罚款取车,过期每天将收取5元的滞纳金。老杨很委屈,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痛哭。围观者大多对老杨报之以同情,骂执法人员简单粗暴,如狼似虎

    三

    老杨的前半生,其实很顺:老杨出生在川中的一个小山村,父母都是在土地里刨食的农民,他初中毕业后去当兵,70年代末转业分配到这家国有大企业,干过钻工,当过管工,最后干焊工一直到买断工龄。上班按部就班,生活风平浪静,一切顺其自然,一辈子没求过人,也用不着求人;只有那次张芹随厂当家属工的时候,老杨去找过牛书记,把自己的困难一说,牛书记几乎没多想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现在买断工龄了,已经不是厂里的人了,不好意思再去麻烦领导了;再说,如今的领导也不像过去那么好找,那样好说话了。看来,只有蚀财免灾了。老杨一咬牙,就到运管所去缴了3000元罚款,把车取了出来。

    为了挽回损失,老杨不得不起早贪黑地拉客。现在,他知道自己开的是黑车,随时都得提防运管所的人来罚款。他原本也想办个营运证,有个合法身份,免得提心吊胆;但一打听,办个营运证要好几千块,其他跑电三轮的都没办证,也就算了。而且,这电三轮能开多久还是个未知数,办啥证?只好赌运气了,眼睛放尖点,执法车来了,赶紧逃。

    这天一大早,老杨就跑了个“长途”一次就挣了30元。老杨心里正高兴呢,谁知在返回途中经过一片竹林地时,突然窜出两个凶神恶煞的小伙子拦住了他的去路。面对威胁,老杨只好把刚挣到的30元钱和身上仅有的3元零钱(用来吃中午饭的)掏给了对方

    老杨心痛被抢了钱,连中午饭也没心思吃,只多喝了几口随身携带的茶水,饿着肚子在寒风里守生意。但晚上收车的时候,挣的钱还是不到10元。回到家里,老杨一边喝酒一边直叹今天运气霉。张芹劝老杨说,蚀财免灾嘛,只要车子在,不怕挣不到钱。张芹说,你被罚那点款,被抢那点钱算啥子,老莫到成都去打工,被人家骗了好几万呢,你知道不?老杨说,老莫不是到成都投奔一个亲戚去了么?张芹说,哪是什么亲戚!是老莫过去的一个战友,那人在成都搞传销,骗老莫说是在做电子商务,公司总部在美国。结果老莫一去就被那伙人控制起来了,遭了好几万呢。厂里有几个买断的退养的也被老莫骗了,他们听了老莫的话,以为到成都去能发大财,结果每人都遭了好几千,是他们回来后,悄悄给自己老婆说的。那老莫回来没有?老杨问。老莫骗了人遭了钱,哪里还有脸回来?不知道到哪里流浪去了

    听了关于老莫的消息,老杨心里暗自庆幸,幸好当初没跟老莫到成都去做发财梦,要不然遭得更惨啊。

    老莫闯成都失败的坏消息,更加坚定了老杨继续跑电三轮的决心。正如老婆张芹说的那样,只要有车在,还怕挣不到钱?于是,老杨跑车跑得更勤快了。他要为实现自己在城里买房子的梦想而艰苦奋斗,面对风吹雨打,日晒雨淋,他不能退缩;甚至面对抢劫,他也不能灰心丧气

    天气越来越冷了,刚入冬就飘起了雪花,老杨坐在电三轮车上守在路口,被风雪吹打着,冷得直发抖;尽管天气寒冷没有什么生意,但老杨还是坚持“守株待兔”希望每天都有一个好的收获。

    老杨身材比较高大,五官比较端正,一张长方脸看上去还算精神。此时,他头上戴一顶厂里发的红色劳保单帽,身上穿着一件黑色劳保棉袄,下面是一条蓝色劳保工裤,脚上穿一双黑色劳保棉鞋;这身工装很陈旧,有的地方已经明显脱色了。老杨原来在厂里上班时,由于家庭负担重,一年四季,上班下班,几乎都穿工装,这样可以节省下一大笔钱。现在买断工龄了,过去发的那些劳保服装更是派上了用场,就连儿子杨刚有时也穿他的工装去上学。老杨原本可以坐进车厢里去避避风雨,但他怕客人看不见自己而失去生意,只好坐在车头前忍受风吹雨打。

    天上下着毛毛雨,寒风中夹着雪花,有几个小伙子朝他走过来了。老杨赶紧热情的招呼客人,问他们到哪里去?几个小伙子面相凶恶,为首的一个长着一对大耳朵,嘴角歪着像在冷笑。老杨感到不对劲,赶紧闭了嘴。一伙人将老杨围住,为首的大耳朵狠狠地盯了老杨足足有半分钟,才开口说:你在我的地盘上做生意,懂不懂规矩?老杨一听傻了,不知他们都是些什么人,谁的地盘,啥子规矩?大耳朵见老杨傻愣着像没听懂,竟然干笑了两声,然后凑近他的耳朵用阴沉而凶狠的声音说:收保护费,每个月300元。这下老杨听懂了,但却像听到了一个炸雷,当即吓出一身冷汗。大耳朵见老杨没什么反应,又凑近他说,把钱准备好,过两天,我叫一个兄弟来取。说罢,一挥手,几个家伙扬长而去。

    等那伙人走远了,消失了,老杨方才回过神来。他觉得自己现在不光身体冷,而且心里也冷得不行,好像装着一大块冰;他自言自语地说,收保护费?保护什么呢?保护我每天都能挣大钱?保护我不被运管所的人罚款?保护我不被人抢劫?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每个月收300元保护费?我一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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