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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不吸烟的人根本没办法进这间屋子——这间屋子里除了无所不在的烟味似乎再没有别的什么了。如果你能够在浓密的浊烟中睁开眼睛,你就会看到地面上像干死的蛆一样密密麻麻胡乱躺着的烟蒂,你觉得恶心,无法下脚,想掉头而去。这样你就难以想象袁家兄弟竟然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上一个下午,连厕所都不去一次。

    袁立伟焦躁地在沙发里辗转腾挪,后来干脆站起来,兜起了圈圈。脚步声杂乱而沉重。麻乱的头发上袅袅不绝地冒着浊白的烟,眼睛布满血丝,显得疲倦而又亢奋。

    袁立辉深陷在沙发里,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渐渐燃为灰柱的香烟,双眼空洞又若有所思地望着一个虚无飘渺的去处,静默无言。

    偶尔换一下拿烟的姿势,拇指和食指捏住浅褐微黄的过滤嘴,中指曲起,从拇指中间的关节起始,划过一道忧郁的美丽弧线,轻轻落在尚未燃尽的白色烟身上,灰白的烟烬扑簌簌地散落下来,带着几分不情不愿。

    这个时候袁立辉便收回望向不可知处的眼睛,转而凝视起翩翩下落的灰蝴蝶。

    依然无语。

    袁立伟象是蒙着遮眼布拉磨的驴子,一刻不停地转着似乎没有尽头的圈子。

    时间在这种压抑的沉默中一如往常的流逝,像是一位已经看透了一切的老人,任何新奇的人事无常都不能延缓他虽蹒跚却固执的脚步。

    “立伟,你累不累?坐下来歇会儿,着急、愤怒对事情没有任何帮助。”

    袁立辉摁灭了烟头,搓了搓手,又用刚刚拿烟的右手在鼻子和上唇之间横着蹭了个来回,似乎沉醉于指间浓烈的烟草气息,鼻翼翕动不已。

    他一直有这个习惯。指间的烟味从浅淡渐渐浓郁,习惯却保持下来。

    “哥,事儿没有搁到你头上,你当然不急。不,我一定要查出个为什么,否则我会一辈子寝食难安。”

    袁立伟这么说着,没有继续转下去,而是回到了沙发前面,像麻袋,装满沙子的麻袋,一下子跌落下去。

    袁立辉重新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来。一道锥形烟柱冲开面前的烟雾,开始迅速,后来慢下来,犹豫着蔓延开,渐渐与空气融为一体。袁立辉很快瞥了眼他郁闷烦躁的兄弟,眼睛又聚拢在某一不可知的点上,然后徐徐地说:“事件自有它的命运,结局无非不了了之。正如所有的人一样,终点都是荒凉的坟冢。没什么意义。没有必要追究下去。有些事情我们知道的越少越好,除非你想自讨苦吃——”

    “废话!自欺欺人!这些事非常重要,为什么不追究下去?你告诉我,为什么?说的倒轻巧,无非是因为丽娜不是你的女人!我问你,要是你女人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你,你怎么样?啊——!你怕是比我还要难受哩!不要以为多上了几年学,就可以拿些大道理糊弄人,你兄弟我——不是傻子!”

    袁立伟开始说话的时候已经又站了起来,又转起了圈子。驴子一旦套上磨,自己便没有办法停下来。它的命运,并不在自己手里。

    “立伟,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个意思。我绝对没有袖手旁观的意思,只是想劝你冷静。冲动或者焦躁只会乱了方寸,百害而无一利。况且,我一直这么以为,有些幕布还是不要揭开的好。就像潘多拉的盒子,你永远不知道等待你的是厄运还是幸福!对于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你基本上可以将它看作没有发生,或者说,根本不存在。这样会省去许多麻烦。简单一些,无论如何没有什么坏处。”

    袁立辉也站了起来,以似乎更加冷静的语气说出了在袁立伟听来如同教科书一般令人愤懑的话。

    他的眼睛,依然在别处。

    袁立辉勉强听哥哥说完,马上接过来,说:“哥,还是那句话,事儿没搁你身上!好啦,看来你也给我帮不了什么忙,简直一冷血动物!一个下午都在讲那些没边没沿的大道理!我走了!”

    说完袁立伟便拉开门,大步流星走出了楼道。袁立辉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2

    袁立伟和段丽娜婚后生活一度非常融洽。

    在农村,这样的家庭已经很值得人们艳羡。

    袁立伟家底殷实,并且自己在外开车——司机是这个地区贫瘠土地上的农民眼里可以触摸得到的最好差事。人长得虽然很一般,可也说得过去。个子不是很高,可也不是很矮。

    很多父母能找到这样的亲家,都会心满意足,暗地里许愿要给菩萨上几柱高香。要知道,即便在市场经济如火如荼发展起来的今天,没什么文化没什么技术没什么本事的庄稼人,想在温饱之余多赚一点应急开销的钱也是多么困难呵。因此,对于农村的姑娘们来说,嫁个好人家是最实际也最普遍的想法。没有谁不这么想,不这么想的人在芸芸大众眼里无疑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白痴。

    当然,要攀上一个象样的人家,姑娘一定要长得漂亮,并且拥有一个好身材。确切一点说,是农村青年眼中的好身材,或者也可以说是传统一点的好身材,那种骨感的美女,怕是没有市场。

    段丽娜具有这些,甚至不止这些。

    用某个婆婆或者绝大部分妇女的话说,段丽娜是村子里历年来的媳妇中最标致的一个。有些熟知戏文的老人常会感叹,人家正应了戏里唱的——郎财女貌。

    幸福的生活在周围人的眼里漫展开来。

    可惜好景不长。

    一天深夜,段丽娜在睡梦中突然从床上坐起来,袁立伟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她喃喃自语道:“我不久就要离开你了。是真的,离开你了。”

    不久以后,她果然离开了袁立伟。

    至于段丽娜离开的原因,袁立伟一直不辨经纬。

    仅仅是因为她对一开始的错误结合和含屈忍耐感到追悔莫及?

    还是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隐讳细节潜伏在黝黑墨绿的水面之下?

    袁立伟不是一个感情细腻的人,但他知道,很多的夫妻都这么过来了:相互研究三个星期,恋爱三个月,吵架三年,相互忍受三十年。

    人们已经习惯,他也认同了这个习惯。

    还有,自己对她一直很好,所有的人对她都很好。

    他不明白,为什么段丽娜偏偏在已经结婚之后又悄然离去呢?

    3

    以袁立伟的条件,不愁找不上一个称心的妻子。事实证明了这一点。早在段丽娜出现之前,袁立伟家又厚又高的门槛已经被踩平了。只是袁立伟本人一直对愿上嫁于他的那些姑娘看不上眼,直到段丽娜进入他的视线。

    袁立伟有挑剔的资本,富裕的家庭,固定的工作,仅此两点,便足以打动无数待嫁闺中的少女,以及一心为自家女儿着想的父母。

    袁立伟自己很清楚这一点,因此他并不着急。经过长时间在广阔天地的闯荡,袁立伟择偶的标准已经不再局限于脸蛋的漂亮,对于身材的要求适时地提了出来,甚至文化程度的苛求——至少应该上过高中吧。

    袁立伟的缺憾在于他的身高,充其量算不上矮小。不过,这并不重要。

    从看见段丽娜的第一眼开始,袁立伟便认定了她就是自己的媳妇。当然,事情并不那么顺利。

    段丽娜是一个有追求的姑娘,她看不上有几个钱便眼高于顶自以为是的袁立伟,以及他洋洋自得自诩高人一等的父母。尽管她家境贫寒,甚至可以说一贫如洗。

    然而,现实的力量总是出乎意料的强大,崇高的理想也并不能够当饭吃,一个人的力量自然也很有限,难以在舆论无所不在的强大力量的冲击下保持心中的自我。

    首先是段丽娜的父母非常中意上天恩赐的乘龙快婿,并且很快享受到了袁立伟给他们带来的意料之中的让人无限欣喜的好处。庄稼人的目光是现实的(这也是现实的生存压力所导致的,无对错可言,甚至值得以悲悯之心待之。),也往往是通透的。他们接受了六千六百六十六元的彩礼,这在同村子甚至方圆数里三村五舍都是从所未有的一个高度,况且他们也迫切需要这么一笔钱——儿子马上就要考大学。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来考虑,这都是一门不可多得的可遇而不可求的好亲事。

    段丽娜无法与之对抗。穷苦了一辈子,头上已有星星草般华发的父母的压力,正在上高中并且很有希望上大学的弟弟的前途(——那不但是弟弟的前途,也是她自己的前途。她对于自己过早的无奈退学一直耿耿难忘。无数次她在梦里置身于明亮的教室,人流涌动的梧桐道。那是属于大学校园的动人景象。梦醒时分,每每泪湿枕畔。她希望自己的梦能够在弟弟的身上延续。况且,段丽娜也已经过怕了家徒四壁一无所有的生活。)

    几夜的辗转难眠之后,段丽娜毅然擦干眼泪,答应了袁立伟的求婚。

    这门亲事的一个附加条件是,袁立伟要资助段丽娜的弟弟上大学。

    婚礼是风光的。

    段丽娜家里从头到尾没有花什么钱,仅只做了几床被子。家具、彩电、摩托、冰箱、金项链、金手镯、金耳环、金戒指,以及装修豪华的房子,还有什么是不令人满意的呢?

    从此之后,段丽娜成了一个楷模,所有结婚的女子都有意无意拿她做比较,以此要求男方实行“全包”即所有一切费用,由男方全部包揽。攀比之风,由此更盛。

    白衣胜雪,婚纱曳地,如同电视里走进教堂的新嫁娘。还有全程录像,这在这一带的婚嫁史上,都是开先河之举。很久以后,人们还在传论当时无与伦比的排场。

    一场世俗的婚姻拉开了帷幕,一种众人欣羡的幸福从高墙深院之中伸出触角,随着岁月的流逝不停地拂动周围众人的心弦。

    只是,那卷记载风光往事的录影带,段丽娜从来没有看过。

    4

    袁立辉蜷缩在沙发里,继续抽烟,继续凝望并不存在的未知之点。

    屋中依旧凌乱,并且烟雾弥漫。正如他很久之前直至此时甚至很久之后的心绪。

    从弟弟进城来找自己开始,袁立辉便看到了他离去时的背影。他知道,他无法给予弟弟任何帮助,他只能拿那样一番浮泛的言论来应付这个潜藏着无限尴尬的局面。

    袁立辉是幸运的,同时也是不幸的。

    上天是公平的,给予你一些,带走你另一些。没有人能获得完整无缺的幸福。又或者这样的幸福从头至尾只是一个骗局,一场幻梦。如同海市蜃楼。

    袁立辉的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家庭没什么困难,自己也没遭受什么挫折。从小到大,一路到大学,继而有了一份薪水不错的工作,后来又分了相当不错的房子。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话,便是他一直无缘于婚姻。

    随着年龄的逐渐增大,袁立辉看到青春灰烬的余烟正一点一点的被岁月永不停息的风吹散。他渴望能够抓住最后的尾巴,他祈盼能有一个心爱的姑娘,像猫一样蜷缩在他并不敦厚的怀里。然而一切都很困难,似乎上天有意开他这么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玩笑。

    袁立辉的屋子里很少有镜子。他讨厌镜子。从他知道自己的容貌无法与最最普通的人相提并论那一刻开始,他便发誓不再照镜子。他痛恨镜子后面那个丑陋得出奇的家伙,可是那个不知趣的家伙却偏偏拥有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名字。

    可惜人人都是会说话的镜子,而袁立辉并不具有限制这些镜子的能力和权力。似乎所有的人都以确切无疑地向他证实下面这一点为义务:你不但是个矮子,而且丑陋,更加之毛发稀少,实在是不宜在有别人存在的公众场合出现。因此袁立辉在所有人面前都是沉默寡言的,都是无限自卑的。

    有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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