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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翻看她带来的香水杂志,就听到电话响,小楚已经把车停在楼下了。

    出门前,书怡从一个绘有淡淡的水蓝色的小盒里取出一只漂亮精致的香水,她轻摇几下瓶身,在我的身前喷出少许,让我从中穿过,然后又在我的耳后轻轻地喷洒了几滴。

    “这种香水叫做"逃逸",这是一种象征着冒险精神的香水,有混合清新的花果香气。香水大师卡尔文克莱因说过,每一个女人的情感都从她的内心深处迸发而出,那么她便会与她最爱的人和最深的情感再次相结合。”书怡淡淡地说着,眼中却放着光。

    我自己轻轻地嗅着身上发出的袭袭香气,一边和她往外走,一边体会着她的这番话里的寓意。

    我试着问她:“前味中好象有苹果的味道。”

    “对,前味是由苹果、甘菊和风信子组成,中味里才能分辨出茉莉、玫瑰、杏花、桃花和康乃馨的味道,一般人要在两小时后才能准确辨认出,至于她的后味要在六小时左右才能明显散发出来,那是由麝香、檀香、青木、紫罗兰和牡丹组合而成的味道。”书怡款款道来,如数家珍。

    “天哪,这怎么可能一下子分辨出来?”我大叫,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的鼻子居然可能分辨出这么多而且这么细微的味道。

    书怡淡淡一笑,向迎面而来小楚招了招手。

    小楚长得十分高大,体型是做男模的好材料,只是面色苍白,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对我们和善地点点头,将后座的车门拉开,一手掩着门框让书怡坐进去。

    坐在车里,书怡很客气地向小楚问好,小楚随声附和着,态度好得不得了。我侧坐在他的身后偷眼观察了他一会儿,又借着起身的机会凑近他的耳后仔细地嗅了几下。忽然发现他从后视镜里瞟了我一眼,吓得我连忙缩了回来。

    仅凭这么一嗅我当然分辨不出什么,其实即使闻个够恐怕也不会了解更多。但至少我明确嗅到了他的确是喷香水的,但是极清淡,和女孩子常用的香水似乎也有所不同,给人一种秀秀气气的感觉,极清新淡雅。忽然,我心中一动,这个味道我似乎闻到过,而且就是最近。闪念间,我突然省起,正是和书怡身上的香水味道相近,怪不得她会这么留心。

    车子顺着马路在净土寺一带尽可能慢地行进。书怡显得有些紧张,两眼紧盯着车窗外的景物,双手绞在一起抱在胸前。我从没见过她如此神不守舍,可是却丝毫帮不上她,只好一再要求小楚把车速放慢,或是在某个胡同口停下来,由我陪着书怡下车走一走,转一转。

    两个小时就在这样的停停走走中过去,到后来书怡显得很累,终于将身子仰靠到后座上,闭上了眼睛。可是我能看到她的眼角和鼻翼一抽一抽的,象是在回忆着一些痛苦的事情。

    我又发现小楚从后视镜中望着我,象是在征询我的意见。我一时也不知是应该就此回酒店,还是另外再转转。

    “还有没有胡同可以进去看看,大姐不是说院子里有一棵特大的槐树吗?”我试着问小楚,明知不可能,但也不想就这么放弃了。

    “这片地区两年前有过大面积的改造,很多院子都拆迁了。再说,北京的大槐树到处都是,只凭这一点很难确认。”小楚一边四下逡巡,一边驾驶着车子。

    书怡突然睁开眼,声音有些怪异地向小楚问道:“楚先生,您以前和家人住在这边吗?”

    “没有啊。”小楚诧异地转头看了书怡一眼“我从小住在东城。”

    “哦。”书怡低低地应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没有再问下去。

    我随声问道:“那你有没有朋友住在这边的,可以帮助打听打听也好。”

    “好象没有。”小楚想了想说“不过,我可以问问,也许会有。”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离吃饭还有一个小时呢。”我自言自语似地问道。书怡没有应声,仍是紧闭着眼睛。

    “要不,我带你们去个地方吧,大姐也可以再看看老北京的四合院。”小楚突然提议说“我从小就是在那个大杂院里长大的,现在只有我舅舅一个人住在那儿。”

    “方便吗?”我担心书怡累了,想征询她的意见。书怡睁开眼,两眼无神地望向窗外,叹了口气说:“好吧,反正我们还有不少时间,那就给楚先生添麻烦了。”

    “嗨,这有什么麻烦的,家里条件不是很好,您可另介意。”小楚温文地说。

    没用多长时间,车子便在一个胡同口前停了下来,胡同很窄,我们只能步行而入。

    书怡象是来了精神,很着意地四下打量胡同内的一景一物,但只是不住地摇头。

    我好奇地问她:“和您印象里的四合院一样吗?”

    书怡笑得很苦:“完全不象了,原来的胡同和院落都要宽大很多,没有这么多户人家。当年我住过的那户人家家境不错,一家四口人住着靠北的三间大屋,中间有一个很大的空场。”

    小楚推开一进院落的大门,把我们让了进去。院里加砌了很多房子,剩下不宽的过道也被杂物阻碍着。院子里有一种很潮湿的味道,隐隐地还有一种霉味,经过这几天的训练,我觉得自己的嗅觉系统似乎也灵敏起来,很多以前不察觉的味道也能分辨出来了。

    我们来到一处窄小的门前,门上有锁。小楚扒着玻璃向里望了望,转过身一脸歉意地说:“对不起,我舅舅刚好不在。他身体不好,一般都在家躺着,可今天不知道去哪儿了。”

    书怡到是不太介意,只是在不大的院子里东转转西看看,随口问着:“你舅舅一个人生活呀?”

    “是。我妈妈要他跟我们住在一块儿可他不干,我只好给他雇了一个保姆,定时来照顾他。”小楚搬来一把老式的藤椅,请书怡坐下休息,又找了把小方凳给我坐,自己就坐在台阶上。

    “你母亲是做什么的?”书怡轻轻地揉着腿,好奇地打量着小楚。

    “在一家化工厂工作。”小楚回答。

    “化工厂?是搞化学方面的?”书怡微皱着眉问道。

    “对。不过,我妈是负责行政的,不搞科研生产。”小楚答道。

    “哦。”书怡点点头,忽然又问“那你舅舅是做什么的?他生了什么病?”

    “他在一家书店工作了二十多年,因为身体一直很虚弱,所以提前病退了。”小楚的神情有些沮丧,下意识地捶了捶自己的腿。

    “哦,是这样。”书怡点点头,没有再问,手指轻轻抚弄着藤椅上脱开的线脚。

    我们又闲谈了一会儿,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起身向外走。出门前小楚还一个劲地道歉,说没有招待好客人。书怡的心情好了许多,一再安慰着小楚。我暗中观察,这个小楚人挺乖巧的,也挺懂照顾人,似乎不象是他们所说的狼心狗肺似的人物,对人挺真诚的。不过,人不可貌相,谁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呢?他看人的时候眼神也总是怪怪的,似乎有着什么心事,而且还很重。

    天色有些阴沉下来,云层很厚,遮住了阳光。

    我们顺着原路往回走,经过另一个院子时,隔着门望见里面有一棵硕大的槐树。书怡站住脚远远地注视着,脸上的神情显得十分迷茫。

    我和小楚相互看了一眼,小楚主动说:“大姐,要不我们进去看看?”

    书怡缓缓地摇摇头,嘴角浮出一丝无奈的笑容:“算了,这样的树真的很多,和我印象里的一样。”说罢,她低下头一步步继续往前走,只是步伐似乎老迈了许多。看得出来,她此刻的心情一定十分失望,也许她此番回国最大的心愿便是追寻往日的这段回忆,可惜她将带着遗憾离去了,也许这一生都无法排解。

    从胡同里拐出来,天色更暗了,颇有风雨欲来之势。

    我挽着书怡的手臂,小心地躲开脚下的沙石,缓步来到车前。我看出书怡很累,就有意识地让她坐在后坐上,以便她一个人静静地养养神。

    小楚在发动车子,为了避免与他交流的尴尬,我故意把脸侧向窗外,却无意中从后视镜里发现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头正小跑着从胡同口里冲出来。我被他踉跄的身形所吸引,下意识地回转头望去,那老人气喘嘘嘘,一手攀住墙沿,一手支在膝盖上,身子摇摇欲坠。我惊奇地“呀”了一声,随着我的叫声,原本已发动了的身子戛然停住。

    我听见小楚叫了声:“对不起,是我舅舅。”便见他拉开车门快步迎了过去。

    书怡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停顿惊醒了,她也回过头望了一眼,坐直身轻声对我说:“哦,是楚先生的舅舅啊,咱们也下车打个招呼吧。”

    我随着她下了车,一起站在车旁望着小楚他们两人。

    那个老人身子颤颤地,并没有理睬迎上去的小楚,而是定定地瞧着我们。我正在纳闷,突然觉出身边的书怡身子猛地晃了一下,一只手扶住了车身才勉强倚住。我连忙伸出手扶住她,她的脸色惨白,嘴唇抖得很厉害,身子无力地靠在车身上,两条腿软软地象是就要支撑不住了。

    我吃惊地转过头望向小楚,他正扶住看上去十分苍老的老人,眼睛也怔怔地望着我。

    之后的故事,是我和小楚在断断续续的旁听,以及我们两个人的拼拼凑凑中逐渐明朗的。

    我和小楚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万般惆怅地望着细密的雨点从空中划落。背后是半掩的房门,此时他们二老已不再说话,只是隐隐听见书怡细细的哭声,间或有老人沙哑的叹息。

    生命中有的事物真的是很玄妙的,冥冥之中的天意往往比千辛万苦的安排反而更显神奇。时间岁月能够将有情人置于天各一方,却挡不住相思人的一点灵犀。

    小楚平和地坐在我的身边,身上发出的淡淡的清香混合着被雨点击起的尘土的味道,更显得淡雅和稳重。小楚和我一起听着他舅舅的往事,其中很多是连他也从来都不曾知晓的。小楚还告诉了我一些没有提及过的事情,使我更多地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小楚的舅舅姓冬,这位老先生一生的遭遇其实比我想象的要简单许多。他当年出生于一个经营香粉香料的世家,从小就学习香品的鉴别术。他的家人很多在海外经商,常带回许多种世界上最有名的香品。书怡的父亲与他的家人是世交,文化大革命时被打倒而落难在他家。那时他们正值青春年少,又有着共同的爱好,虽然只有短短的二十八天,但朝夕相处,耳鬓斯磨,在共同的患难当中,两人情苗深种,一发而不可收。

    但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之巨是如我一样年龄的人所不可理解,更是不可估量的。血雨腥风之中,两个人根本无法操持自己的命运,唯有痛苦的分离,而且几乎就此成了永别。书怡被辗转送至国外的亲戚家,而她的父亲却没有这么幸运,他被捉住后活活批斗至死,罪状是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留洋归来的目的是打入人民内部与人民为敌,而且让广大人民群众无法容忍的是他满身资本家才有的“恶臭”无产阶级是应该纯洁的而不可有任何一丝代表着腐化堕落的香水气的。

    冬老先生的家人当然也难逃此劫,他的父亲和母亲劳改下放,一去难回,最终死于河南的大洪水之中。他和姐姐在化工厂里改造,因为他仍是执著地调弄香料,被红卫兵捉住,他们为了取乐,竟采用残忍的手段,将各种化学药品涂抹在他的脸上鼻中,几日下来他的嗅觉系统几乎完全崩溃了,要不是他姐姐拼死相救,只怕早已不在人世。那时他姐姐正怀着小楚,在实验室里各种化学药品的熏蒸下,因此小楚才会得上先天性的骨髓病,虽然人长得高大英俊,但脊椎的造血功能几乎丧失,虽未落残废,但身体却比常人要虚弱许多。

    冬老在奄奄一息中侥幸逃生,他和姐姐也被迫搬出了祖辈传下的房子。从此,这段心酸的往事再没有人提起。他只能在一家书店做一些清扫或是守夜等不需要耗费体力的活,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终身未娶。今年其实他不过是五十出头,但身体与精神却因当年的迫害已如风烛残年一般衰老不堪了。但他却从没有放弃过为小楚这个唯一的侄儿治病的愿望,因为他觉得这样才能报答姐姐当年的恩情。他虽然失去了嗅辨的能力,但他却把这个才能悄悄地教给了小楚,而且教会他配置“私人密码”的方法,因为这是他当年的、也是唯一的情人最喜欢的味道。只是,因为他已嗅不出真实的气味,也找不到最适合的配料,所以味道上还是有所差别,这也正是书怡初闻之后一直不理解的原因。

    但是,我说什么也不敢相信的是,这位姓冬的老人拖着沉重的病体,居然能追出这么远的路,而他平时连起身都需要有人搀扶。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促使老人奔跑如飞的,竟然只是因为他在藤椅上就坐时闻到了那一丝异外的幽香,而他的嗅觉系统应该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被彻底摧毁了!

    我此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静静地听着屋内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和叹息声,这一声声发自心底的震颤令我一时间完全陷入了迷茫,人生苦乐究竟都是为了什么呢?

    香水秀的会场出奇的热烈与喧闹,五彩灯光将展台映射的光彩夺目。

    而我悄立舞台正中,耳边轰然而过的掌声与欢笑仿佛离我很远。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居然可以这样从容,我不必张扬地去表现什么,便自然而然地获得了自信与雅致,正如那种private number的味道。

    我平静地感受着所谓成功的满足与惶惑,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从无数种香品飞散的气息中,我可以毫不费力地捕捉到那种private number的味道,正如他的主人那双深情注视着我的温柔然而深沉的目光。

    附:本文中所提到的香水品牌的中英(法/意)对照表

    托米女友 - tommy & tommy girl

    拉格费尔特 - lagerfeld

    太阳月亮星星 - sun moon stars

    鸦片- opium

    圣罗兰- yves saint laurent (ysl)

    娇兰- guerlain

    轮回- samsara

    兰蔻- lancome

    魔法- magie noire

    克里斯汀迪奥- christian dior

    温柔毒药- tendre poison

    卡切尔- cacharel

    露露- loulou

    私人密码- private numb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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