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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锥形,比一个斗笠还要大许多,可怕是眼前看见的可能仅仅是冰山一角。陈小良的大捏着汗把石锥子前面的泥土清干净,再往下挖了挖,不料又一个石锥子从旁边横伸过来,与上面这块俨然牙齿一样紧咬在一起,占了窖底一大半的面积。看到这么严峻的形势,陈小良的心当时悬了起来。他大不死心,用铁撬撬了半天,依然没有任何效果,就让小良再次把二毛叔的大锤借了来,他喊着号子猛砸了几下,石头纹丝不动,理也没理。这块石头究竟有多大?不得而知。下面还有没有?没人敢打包票。要不要继续往下刨?要不要放弃?陈小良的大显然已经失去了主心骨,他握着大锤呆呆地站在那儿,象被魔法定住了似的,不动不语不呼吸;这一刻甚至连时间也定格了,就被卡在这幽深的芋窖里“咯咯”作响。

    这样的场景是少不了被人围观的,二毛叔两口子、丑孩、于安志爷俩、还有一帮人,都快把窖门口围严了。有的同情,有的感慨,有的漫骂,有的安慰:

    “娘唉,猎石头窝去啦!你就是有登天的本事也得干看着。”

    “咱们这个熊地方忒差劲了,也不知道老祖宗当年怎么安的庄子。”

    “还用说,是个猪窝也比咱们这里强,我都刨瞎了卅啦,操他祖奶奶!”

    “咱的设备不行,要搁有公家那样的风钻,这些日子我就是在铁山上也把它挖成了。”

    “摊着这种情况还能有什么法,算了吧!狗吃不了日头,大不了咱重新来。”

    陈小良的大还是这么呆呆地站着,汗水早已浸透了他那又脏又破的衣衫,他好象根本没有听见别人的说话和吵嚷,任由大锤从手中慢慢滑落下去。

    陈小良扑腾跪在土堆上,含着泪音喊道:“大唻,上来吧!咱不刨了,咱家走!”

    下午妈耪地去了,陈小良和大都没有去上工。大在屋里的溜地上铺了一张草席,中午连饭也没吃,就心灰意懒地睡了。饭后,陈小良先是把玻璃像框里自己的旧照片取出来,腾出一块地方,把他和同学们的毕业合影放进去,他就站在第三排靠中间的位置。忙活完这些,他又把过去上了十多年学的废旧本子从旮旮旯旯翻腾出来,然后从遛乡收破烂的手里换回了二十七元五角钱,他想抽空到集市上给大买个褂子,还不知够不够。过去都是父母给他买这买那的,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给他们买过一样东西呢!

    晚饭陈小良的妈特意做的丰盛些,但他大仍然没有多少食欲,只顾一口一口喝闷酒,偶尔叨个花生米压一压,从那反应迟钝的动作和表情看,他好象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妈也不好受,就宽慰他:“不吃饭当用吗?又不光咱一家遇着这样的事,丑孩不比咱更倒霉,他怎么过呢?想开点,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再苦再难,也不能让身子受屈,这可是咱家的老本哩!慌得么,刨芋头还早来。良,你吃你的,拿出点精气神来,让你大看看!”

    夜里,陈小良睡得很不塌实,先后做了好几个梦,断断续续的一点也不连贯,做着后面的,就又把前面的忘记了。末了是一个与学校有关的梦,他梦见自己又回到原先的教室,老师在讲课——让他奇怪的是,好象是物理老师在讲数学课,讲的什么内容他没注意听,他正在底下看小说,正看得入迷,老师忽然叫他站起来回答问题,他拿着两本书不知该看哪个,就木木地站着,一时窘在那里。正手足无措间,又忽然听到有人叫喊:失火啦!失火啦!同学们都慌慌张张往外跑,书包本子扔了一地,他一下子被吓醒了。

    陈小良醒来就再也睡不着,抬头看看,满天鱼鳞样的云彩有规则地排列着,浓淡交替,一趟一趟的,很象冬天被白雪覆盖着的芋头垄。屏神静气地看着看着,陈小良就恍惚觉得他不是在向上看而是在向下看了,那满天的白云正在从自己的脚下向远方铺展开去。此时,星没有,风没有,只有半轮昏黄而又孤独的月亮向西山慢慢滑行,一步一徘徊。望着那轮在云翳背后时隐时现的夜行者,陈小良没来由地生出许多迷茫和惆怅来。

    东方刚露出一抹淡青色的曙光,陈小良就起床了,他洗把脸,也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挑起一应工具向村外走去,有薄薄的雾踏在他的脚下,有早起的鸟鸣落在他的身后。

    在一个别人废弃的芋窖洞的不远处,陈小良学着大的样子,清掉地表的石块和杂草,露出一片沉默的潮润的赭石色的泥土,他向手掌心吐了两口唾沫,然后扬起镢头朝着这厚重而又残酷的大地狠狠地刨下去

    太阳升起来了,人们三三两两的上山下田去,陈小良的大也脚步有些蹒跚地走来,看着儿子新选的窖址,他没说什么,兀自抄起铁锨铲起来。

    头两天,他们的进展还算顺利,即便遇到一些黄石猴子、麻窠琅、粘胶土,这些都算不上特别难啃的骨头,耐心地磨一磨,最后都被一筐一筐的弄到地面上,两天的工夫爷儿俩就刨到了两米半深。不料,第三天下午出现了让人不安的状况,一堵千层饼样的板状混合岩在泥土中显露出来,面积足有半截课桌那么大,生生挡住了他们近三分之二的去路。若是最初再向西挪一米,就会侥幸躲过去了。可是隔着厚厚的土层谁又能看得见呢?就象人们前途未卜的命运,谁能够看得见明天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虽然这种岩层不象石灰岩那么难对付,但是要一点一点砸碎它,也是一件非常耗时费力的工程。就是说它不是不可以被摧毁,只是你得愿意付出非同寻常的毅力和代价。挖还是不挖?陈小良的大再一次陷入了两难境地,看着爷儿俩一起动手,半天才砸下的一堆碎渣渣,心就渐渐地凉了,他犹疑地挥动着锤子,有一刻甚至萌生了再次放弃的念头。陈小良虽然看出了大的动摇,但是他胸口里却有一股誓不罢休的火焰在蹿动着,把他的血液都烧得沸腾起来,他很坚定地对大说:“大,往下刨吧,咱会打通它的!不在这里刨,再换个地方也不见得是一竿子插到底的好土。”

    这后半句话深刻地触动了他大,是啊,再换一个地方也不见得是一竿子插到底的好土,说不定还不如这儿呢!丑孩不是换了五六个地方了吗,但他至今一口也没有刨成功。换来换去也不是办法,再说他们目前面临的并不是一条死路,那么唯一应该做的就是——继续干!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前行,岩石在一星一点的破碎。又一天过去了,陈小良家芋窖口外薄薄地铺上了一层浅灰色和浊绿色的碎石渣。用手扎扎开凿完的茬口,也就三十公分的样子,照这个缓慢的进度,何年何月才能打通它呐?

    命运多舛的丑孩,生活不幸的丑孩,也遇到了与陈小良家类似的情况,只是他的处境更复杂,前途更糟糕。很多围观的人发表着廉价的同情和不得要领的建议。正在众人议论纷纷,摇头慨叹的时候,有一个叫于二平的人怅然说道:“唉,要是能放上一炮就好了!”

    “对呀,打个眼,长上适量的药,这些狗日的烂石盒子能搁一炮。”

    于二平的话提醒了大家,纷纷探问哪里能买到炸药,这些年公家对这危险物什控制得很紧,平常人们根本接触不到它,凡是发现私藏私用的,公安逮住就拘留,二话不说。估量着现在的形势,很多人嚷嚷一阵便泄了气,但有不死心的,仍扒着于二平的头打探。于二平被问得不耐烦,就神神秘秘地说,他好象听说山前张家湾有个人会炒炸药,也许托熟人能买一些。众人一听又来了兴趣,特别是丑孩更是急不可耐,抢着话头说:“老二,你看你,别买关子了,俺们知道你熟人多,路子野,你帮忙操待操待,贵点也行。我是干够了,这回再弄不成,我就不刨了,明年就是芋头种卖十块钱斤我也不眼馋了。老二,帮帮忙忙吧!”

    “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犯法呢!”于二平思念着,不松口。

    “二哥,你就惜惠惜惠俺吧!”丑孩说着就把烟递了过去,话里明显有了哀求的意思。

    于二平接过烟也不抽,夹在耳朵上,眼挤巴着跟连电的样,用手在下巴上摸拉来摸拉去,就是不说话。

    有人见他还是一副欲擒故纵的模样,就赶紧把话说开了:“老二,你个少祸害,别弄熊样了!干脆直说了吧,俺几家不让你白跑腿,来回也就是一晌午的事,俺合伙给你买两盒飞鸽再不行,去他去,再长两盒绿孔府。行了行了,个货物别拿劲了,可用着你啦!咦,笑了笑了笑了大伙别吵吵啦,赶快回家拿钱去。个捣蛋样!”

    陈小良的大也急忙回家零零碎碎凑了十五块钱交给于二平,这回他态度倒爽快,说太阳下山前一准赶回来,大伙别躁,怕累的都先歇着等着,不行树凉荫打把牌。

    歇着不可能,打牌更不用说,下午陈小良和他大不再蚂蚁啃骨头似的对付岩层,而是集中精力清理页岩周边的泥土。由于泥土范围比较狭小,刨起来别别楞楞,比往前更慢更加费周折,但是想到只有先把它孤立出来,一等炸药到手,打个眼填上药,包准一炮就能把这堆可恶的东西轰下来——哪该有多解恨,多爽利呀!

    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爷儿俩的心情变得轻松了许多,轮流跪在坚硬的石顶上,一点点地掏着岩层旁边的泥土。因为空间的缘故,刨土或铲土的时候,只能一只手工作,一只手臂撑着土墙,实在撑不住了,就把头抵在墙壁上,缓缓酸痛,很快头发就粘成一个泥巴饼子。这是因为地下深处的土壤非常潮湿,用手使劲攥攥就能攥出水来,在这样脏兮兮的环境里工作,不用十分钟人就成了泥巴猪。

    为了刨芋头窖,陈小良专门穿了一身破旧衣服,裤子是他上初中时穿过的运动服,长度现在仅到脚脖处,原先膝盖和屁股的部位都麻花了,如今已磨出好几个洞洞,好在干活的时候没人看见;上身是他大不再穿的旧褂头,袖口领口烂糟糟的,扣子掉得还剩一个,嫌下摆敞着碍事,就打个节系在腰里。他大的装扮也好不到那里去,爷儿俩这身专门的“工作服”一直没换洗,因为洗来洗去还不够麻烦的,所以现在早已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浑身上下粘满黄乎乎的泥巴,老远看去,就象一尊还没收拾利索的泥塑。陈小良心想,如果他以现在的形象走到同学们面前,保准没有一个人能认出他来;陌生的人在远处看见,也不会认为他是一个翩翩少年,一准会以为他是一个饱经沧桑,生活困苦的老农。想着同学,想着学校紧张却不失多彩的生活,再想想目前的处境,陈小良不由心中升起一层悲凉和辛酸——他如今已经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地下工作者,同学们知道了还不知怎么笑他呢?

    天快黑了,别说望穿秋水,就连秋山也望穿了,还是没有于二平的影影,大伙就开始嘀咕,个别人甚至有了不高尚的猜疑:

    “这多半天,上日本也买回来了。”

    “我早说了,这孩子办事,撇愣眼打家雀子——没鸟准头!”

    “龟羔子起来的,巴不成拿钱跑了吧!”

    “走,上他家找他去”

    上他家等到二半夜也没见着他的头魂,几个人倒是把他家的两盒飞鸽烟抽得一棵不剩才作罢。

    孰料,次日一早,人们就看见于二平踏着自行车,打东南小路上歪歪扭扭骑过来。

    “管,这熊东西大清早就喝上了。”有人肯定的断言。

    有人老远就喊:“老二,干熊去啦!到这才来?俺寻思你让公安抓去哩。”

    三言两句,于二平就到了跟前,人还没有从车子上下利索,泪就下来了,瘪咕着嘴期期艾艾地对围过来的人说:“对不起了爷们!事没办成呜呜那个炒炸药的不是别人,是俺二舅呜呜昨天晌午我还没到呢,他就不小心把炒锅鼓捣响了,人给弄八下去了,现在公安正查呢,俺那疼人的舅唉呜呜”

    你望这事弄得。

    于二平一边擦着泪水,一边把大伙的钱一分不少的退了。众人一边推辞,一边安慰,一边把钱接过来。

    于二平走出去老远,又回过头来叮咛大家,说这事闹出人命了,上边要严查,听他表弟说,咱们这些也属于什么什么未遂罪,大伙嘴要严实,如果上边来人问,就摇头三不知,可别乱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再说一遍,你望这事弄得。原打算搞来点炸药省省力气,结果炸药没搞来,倒搞来个什么什么未遂罪,往后光凭这个名头,就能把人吓得别再想睡个安生觉。

    对此,陈小良倒没往心里去,他学过法律常识,知道事情没有于二平说的那么悬乎。于是照旧日出而作,日没而息,一门心思挖他的芋头窖。令人欣慰的是这堵页岩并不太厚,多说有一米的样子,下面又是混砂砾泥土层。过去遇到这样的板状页岩,他和他大都是用锤子砸錾子凿,与泥土齐头并进,因而效率比较低下。现在由于把它旁边的泥土清理出去,这样便显露出它侧面岩层叠压的隔纹来,若顺着隔纹把錾头打进去,巧不巧就“啪咔”或“哗啦”一声撑下一大片来。这一幕无论在视觉上还是在听觉上,都很富有引人入胜的戏剧效果。石板碎裂的声音很爽很撩人,有了让人听见第一声还想听第二声的欲望;这个原本让人头疼犯愁的难题,现在用錾子一层一层剥开去,仿佛是在掰开一大迭酥脆而又喷香的饼干,反而弥漫起一股让人越干越上瘾的快意。

    虽说整体上清理页岩的速度并不比清理泥土的速度快,但陈小良爷儿俩都被这个攻无不克的战斗过程弄得很兴奋。世界上还有比看着自己的敌人在退缩更能让人快慰的吗?他们爷儿俩不断从胜利走向胜利,不知不觉晌午了,不知不觉饭时过去了。陈小良的妈左等右等不见爷儿俩回家吃饭,就燥了,就来喊他们,说汤都凉了。但爷儿俩仍然意犹未尽,让她自己回去先吃,他们多咱把这些“熊玩意”全部起完多咱再说。

    一层层的起下来,一筐筐的提上去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陈小良爷儿俩终于把那堵岩层齐展展的掘通了,令人欢欣鼓舞的泥土豁然袒露在面前。

    “儿子,这回多亏你!”

    大向来吝啬他的夸奖,但有这简单的一句就够了,就足以让陈小良心潮起伏,热血奔涌。他暗自心说:就是前面再遇到铜墙铁壁,他也一定要打通它,他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这是不容置疑,也是无须异议的了。

    信念和勤奋是一切成功之本。通过起早贪黑的辛勤劳动,三日后,陈小良爷儿俩如期把芋头窖挖到七米深,这个深度足已让芋头躲过华北地区冬季的严寒了,剩下的工程就是选择合适的对称方向,掘出两个储藏室,如果不遇到特殊情况,最多再用一个星期,本芋头窖就可以全面竣工。

    在这儿不得不提一提的是,于钦塘和于安志爷儿俩虽然动手几乎比谁都要晚,但是他们却率先完工了。在别人都快要被折磨疯的山坡上,他们幸运地把芋头窖刨在了一道山筋上,天造地设似的,那宽度刚好够一口芋头窖打下去,里面的土层也很单一,极少有乱七八糟的石头和砂砾,刨起来自然非常轻松,爷儿俩玩似的就把芋头窖刨成了。而在他们附近和他们处在同一道山筋上的其他人,要么一开始就刨到石头上,要么刨着刨着两边的石头就挤到一块去,最后只能忍痛作罢。

    在他们竣工封窖的时候,全山坡的人都跑去围观,看着那所谓刨到风脉地上的几乎完美无缺的芋头窖,人们只有啧啧称奇和啧啧称赞的份。在众人或艳慕或阿谀或嫉妒的复杂眼光里,于钦塘把一块四四方方的青石板盖在了新砌好的芋窖门上,然后又在上面用馒头压住一块图吉利的红布,同时他儿子把一挂长长的火鞭挑起来

    这也许就是让人们无奈,让人们感叹的命运吧!个中的机缘、造化、变数,有些时候你真的说不明白。有的人一生操劳却不得温饱,有的人四体不勤却丰衣足食。一棵树上的果子,也不可能一般大,有的被风吹,有的被虫咬。一人一个命,无论厚与薄,做好自己的命才是最最重要的。

    陈小良心里明白,人家的再好也是人家的,羡慕不来也嫉妒不来,他要做的只能是尽心尽力挖好自己的芋头窖。这已经是他和大动工的第十五天了,窖筒已经刨好,剩下的任务便是朝东西两个方向挖掘窖室。为了坚固和保温的考虑,窖室不能开得太宽敞,要尽量小一些深一些。刚开始还行,人的身子在窖筒里,活动起来不算太别扭,一但挖进去半米多深之后,人就得半蹲着或者跪在里面操作。施展不开手脚不说,难题是刨土不再是一个完全向下的方向,而是大部分时间要仰着脸向前,侧着身子向左向右挥动工具。特别讨厌的是跪在地上仰着脸刨顶面的土时,脖子酸麻还是次要,重点是镢镰挥动的过程中有大量的泥土被带下来,一忽儿飞进嘴里,一忽儿飞进眼中,这不啻是一种挑战人的耐力和耐性极限的酷刑,时间长了能好端端的把一个人给弄疯。本来六七米深的芋头窖里相当凉快,但是这么着干,不用十分钟,汗水就能把一条毛巾湿透。

    陈小良的大身材魁梧,挤在这么小的空间里更显得憋屈,即使想多坚持一会儿,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父子俩就象一对互相体恤的大黄蚁,一忽儿他上来,一忽儿他下去,轮番子侍弄着这口让他们爱恨交织的芋头窖。

    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就是村支委王大肚子也来坡上凑热闹,他不知从哪里搞来半塑料瓶子炸药,做贼似的偷偷在丑孩遗弃的一个四米多深的芋头窖里放了一炮,结果成功地炸开了里面的卧牛石,没费多少周折就把该芋头窖挖到了理想的深度。看着王大肚子凭空拣个大便宜,气得丑孩连喝药上吊的心都有了。

    当陈小良就快挖完东面这口窖室时,正是第十八天的中午,孰料天不作美,从吃过早饭不久就开始雾拉,才干了不到两支烟的工夫,天就“哗哗”下紧了。在地里干活的人们不敢再坚持,纷纷冒雨往家里跑。芋头窖里很快积下一汪水,再刨下来的土就洇成了泥糊糊,没办法,陈小良只好和大一起收拾工具回家去。

    现在正是降雨频发的汛期,小雨中雨大雨雷阵雨,一旦下开了头,没个十天半月别想晴天。于是乎,紧一阵,慢一阵;晴一阵,阴一阵;停一阵,下一阵天黑天又明,天明天又黑,直下得沟满河平,山泉滔滔。这期间陈小良多次戴着斗笠到山坡上,去看那让他寝食不安的芋头窖,芋窖里一直时浅时深的灌着半筒子水,这很是让他担惊害怕,经常在心中暗暗祷告,老天可别把他家的芋头窖给泡塌了。

    农村人闲不住,雨天有雨天的活。这时节正赶上玉米芋头还有一茬“提苗肥”要追,过去都是在晴天一棵一棵刨坑“喂”非常费事,一天干不了几分地。如今大伙都学会能了,单等下雨天直接往地里撒肥料,顺着田垄“发啦”一把“发啦”一把,一撒一大片,省时又省力,化肥被雨水溶化后渗进地里一样被吸收。利用阴雨连绵的天气,陈小良和他大抬着“鱼眼”化肥,从东山到南山,从西山到北岭,三个中午就把自家的庄稼全部“喂”了一个遍。剩余的时间,他又给大做下手,用麦秸莛儿织了四床草苫子,其中大特意织了一床拧花边的,说是等将来给他娶媳妇铺,大想得忒远了。

    一晃,十一天过去了,终于云开雾散,天光放晴,快憋闷坏了的人们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陈小良更是急不可耐,早饭后一放下碗筷,就抓起水筲向门外走去,大知道他的意思,没多说什么,只是安排他地滑走路小心些,不行就回来换上他的靴子。

    陈小良到了南山坡上,见已经有两三家正在忙活着,他遗憾自己不是第一个赶来的,怨就怨妈把早饭做晚了。他一歇没歇地用了近半中午的时间,才把芋头窖里的积水提留干净,好在芋窖并无大碍,但是接着动工显然不行,溜地太湿太泥泞,只好晒个三五天再说。其实陈小良心里火急火燎,他一刻也不想等,这种赶紧完它的迫切愿望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也许只有当芋窖门盖上的那一瞬,他心中这块千钧巨石才会落地。

    陈小良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第三天一早他就喊着大上工去。他们这回确实是雨后动工的第一家,这让陈小良多少有了一种敢为人先的自豪和欣喜。大忍不住说他:“良,你上学的时候要是有这么一半上心就好了,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人无论干什么,不用功不上心,到头来都会是一场空!”

    “大,我知道。”陈小良一边应着,一边小心翼翼蹬着还有些湿滑的脚窝向下去,到了窖底,朝窖洞子里瞅瞅,还是黑乎乎的一团。于是他使劲闭了几下眼睛,才逐渐适应了里面昏暗的光线。这时,大用条筐把一应工具放下来,陈小良摸起镢镰,半蹲着走进窖洞里刨起来。刚刨了一下,一块土坯应声而落,不经意间他看见跟前一根弯曲的东西动了一下,他以为是一截树根,就没太理会,又刨了一下,不料那东西竟然爬动起来。陈小良只定睛看了半眼,就头皮“嗖”的一麻,明白了。

    “长虫!”陈小良惊恐地一声尖叫,闪身从洞内跳出来,一下子贴在窖壁上,双手惊悚地向后抓着,脚尖本能地掂起来。

    听见儿子没有人腔的一声叫喊,陈小良的大一个健步就跨进了芋窖门口,手忙脚乱地只下了四五个蹬窝,就“扑通”一声跳在了儿子身前。刚好那条红花长虫从窖洞里慢慢悠悠爬出来,它嚣张地翘着头,瘆人的信子一伸一伸,一副谁不老实就咬谁的劲头。陈小良的大想都没想就“啪”的一脚跺过去,长虫的头被狠狠踩在脚下,剩余的身子还有将近七十公分长,几乎有麦镰把那么粗,它极力挣扎着,身子一忽儿扭成麻花一样,一忽儿又恐怖地搭缠在他的脚面上。陈小良吓得抖成一团,也不知道如何帮助他大,他感觉那个丑陋的怪物就象缠在自己身上一样,让他恶心、晕眩、起鸡皮疙瘩。显然他大也不是捉长虫的行家里手,老半天也没有采取新的行动,只是嘴里无意识地发出类似动物发威时的低吼。可老这么踩着也不是个办法,犹豫了一阵子,陈小良的大伸出右手试探着去捏长虫那甩来甩去的尾巴,眼看几次险些捏住了,但他一碰到它却又忍不住哆嗦着丢开了。

    以前,陈小良在学校见人捉过一次蛇,那条蛇是黄颜色的,比这条还要大,但是那个教体育的华老师是个行家,胆子大得不得了。同学们在操场边上发现那家伙时,好多女生都吓得跑开了,只有几个胆大的男生在旁边观察着它的动向。华老师被喊了来,他看见那蛇根本不当回事,一脚踏住蛇头,伸手就把蛇尾巴提起来,笑嘻嘻地抖来抖去。那蛇极力地向上翻转身子,还忽高忽低地盘旋,华老师就不停地抖动,他说蛇骨是连环索,一旦把骨架抖散,蛇就瘫了。他拿着蛇就象拿着一个玩意儿似的,哪里象他大这样踩了老半天也不敢松开。

    总不能永远这么僵持着吧?陈小良觉得自己应该和大一起把这个入侵者干掉,这儿就他爷儿俩,他没有什么好退缩的——不就是一条长虫么?狠了狠心,陈小良悄默声息绕过去,对他大说:“大,你踩好,我用镢镰子刨它!”

    “看着我的脚。”

    “知道。”

    有了多天刨土的经验,陈小良已经把镢镰子使唤得得心应手,出神入化。他鼓足勇气扬起胳膊轻轻朝那团扭动着的“花纹”瞄了瞄,一道暗影闪过,长虫自大的脚边霍然断为两截,接着又迅速补上几下,这个找死的家伙立马一命呜呼,一滩殷红的血洒在地上。

    正在爷儿俩把长虫的尸体铲进筐里准备往上提的时候,忽然从上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情形显得非常慌乱,好象出了大事。爷儿俩感觉情况不妙,急忙一前一后从芋头窖里爬上来。只见南边一个土堆上围着一群人,跑过去一看才知道丑孩在芋头窖里淹死了,不是水耗下去,人们还发现不了他。捞上来他手里还紧紧攥着拴筲的麻绳,掰都掰不开,最后只好把麻绳旦在石头上用镢镰刨断,看着这凄惨可怜的一幕,很多人都不由地哭出声来。这本来就是一个积贫积弱风雨飘摇的家庭,现在唯一的顶梁柱又撒手而去,撇下一对风烛残年的老人如何度过剩下的春秋?他的不幸遭遇怎么能不让人扼腕长叹,唏嘘泪流。命运也许就是这样的不公,穿锦裘的人,上苍却要赐给他火炉;着单衣人,上苍偏要降给他霜雪。

    自丑孩死后,陈小良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干活的时候始终紧抿着嘴唇,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在心中发着狠,他要快快刨完它,快快结束这个苦难的历程,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为了告慰丑孩的在天之灵。

    在陈小良开始着手刨西面这个窖洞的次日中午,他二毛叔家的芋头窖已经开始砌磊窖口了。虽然当时他正在窖底忙着,但是从大与别人的议论声里也能听出来。这几天已经有好几家陆陆续续完工,每回看到别人放炮仗,他大的心里就不是个滋味,脸上带着明显的失落和不如意。落后让人自卑的现实,第一次这么深刻地触及了陈小良的灵魂,也使他明白了一个不成功的人,是没有资格在这个残酷而又势利的社会上抬起头来的。这也许就是老师曾经在课堂上教过的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吧!

    不料,西窖洞远没有当初预想的那么容易,可以象东窖那样一鼓作气刨完它,而是在刨到一米多深的时候,出现了新的难题,这个难题也许比从前遇到的哪一个都要大。是的,他们遇到了石灰岩。说它“大”是因为:过去半途遇到的那些实在无法攻克的岩石,他们可以理智地选择放弃,过早些放弃也许不会让他们太心疼;或者是遇到的那些页岩石质较软,容易克服;而现在挡住去路的是一块斜插地下的卧牛青石,这种石头是当地材质最硬的,打起来比花岗岩还难对付。事以至此,若再向旁边开掘新洞,就会造成窖体悬空,时间长了有坍塌的危险;若就此罢休,窖洞太小放不了多少芋头,整个窖的使用价值就大打折扣。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大问题,怎么办?怎么办?

    搭了那么多工夫,流了那么多汗水,好不容易挖到今天这个地步,怎么可以轻易放手,怎么舍得功亏一篑,他们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爷儿俩很快达成一致意见,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打通它。是的,他们最终一定会战胜它,而决不是被它战胜,这是必须的,也是必然的。

    那就干吧!凸出地面的可能是一块巨石的顶部,从旁边根本无法撼动它,唯一的办法就是一点一点把它凿碎,然后把石渣一筐一筐运出去。但在窖洞里面毕竟不同与露天作业,人可以甩开膀子抡起大锤猛砸,而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只能挥着手锤用錾子一点一点往下蹬,由于力气使不足,一下只能凿下一块酒瓶盖大小的石渣渣。刚开始陈小良见他大打得慢还有些不服气,就主动请缨——让他来。其实这种活路看着简单做起来难,非常讲究两手的配合和力道的行走方向,初学乍练者很容易出现失误。陈小良一手握錾,一手握锤学着大的样子打起来:一打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要么配合不好,锤子打在手上;要么力量轻了,只能打出一个白点;要么力量重了,左手又握不住錾子,錾头一滑,手就结结实实磕在石头上,皮擦掉,血流出。疼,已经到了骨头,但他仍然咬牙坚持,他不想向这块石头屈服,就象他不打算向命运屈服一样。哪怕一开始就是从整个石头上打下去,他也要打成这口芋头窖,他一定要完成它,这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他的使命,他的追求,甚至是他一次灵魂的洗礼!别人能做到的,他也一样能做到,他并不比别人少一只胳膊缺一条腿。他过去也许有过畏难和退缩的情绪,但是他现在没有了,他有的只是在困难面前,一往无前的勇气和斗志。

    人有了这种精神,还有什么不可战胜的呢?陈小良坚信即便他每一下只能凿下很小的一片石渣,但那毕竟是把挡在面前的障碍缩小了一些,而绝不是增大了一些,他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早一会儿,晚一会儿,他一定会把这块向他挑战的“绊脚石”彻底干净地消灭掉。不信,你等着看。

    一天的工夫,他就熟练掌握了凿石头的技巧,錾头不断有力地吻啄着岩石,石片欢悦地崩碎开去,如迎风散落的一地花瓣。用了整整四天的时间,陈小良终于把那块凸出地面的卧牛石一星一点的粉碎,一层一线的拦腰斩去。铲除这个障碍,然后把里面稍作修整,一个崭新的宽敞的足以存放几千斤芋头的地窖就要诞生了。

    第三十九天的下午,工程渐渐进入尾声,陈小良在窖里做着最后的修整和润色工作,他大在上面砌磊芋窖门口。当他大把最后一块石头码好,当他把最后一筐渣土提上来的时候,妈送来了刚刚蒸好的新面馍馍,那馍馍足有碗口大,雪白而富态,顶上还喜庆地印着一朵鲜红的向阳花。

    太阳沾山了,赶来帮忙的二毛叔和陈小良的大把一块方方正正的青石板抬过来,这块石板是他大前天在柿树行专门起来的,大小厚薄都非常理想。只见这两个衣衫褴褛的庄户汉子,微躬着腰,象架着一位新娘子似的,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把青石板盖在芋窖门口。随后小良的妈神情郑重地拢了拢头发,上前来抖开一块崭新的红绫布,用还冒着热气的大白馍馍轻轻压在芋窖门上,压住了他们丰衣足食的祈祷和期望。

    又有几个邻居围拢来,说着吉祥道贺的话语。在人们说说笑笑的时候,陈小良悄悄爬上东山顶,站在一块空阔而又陡峭的石梁上,他可以俯瞰山脚下翠绿的庄稼和山坡上忙碌着的人们。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他看见他大高高举起了一挂二百响的炮仗,那是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舍得放的大火鞭。随着一团灰蓝色的烟雾由小变大,冉冉升起,沉着凝重的炸响便一顿、一顿、在群山起伏的大地上荡漾开来

    短暂而又漫长的三十九天过去了,我终于刨成了一口完整的芋头窖,它哪里是一口芋头窖,而分明是我在地球上打的一个洞,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打得比这还要深。我已经改变了地球原来的模样,因为这个洞过去在这个星球上从来没有过。这很重要,不是吗?!——陈小良冷冷地想到。

    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山去,它象一个火种点燃了西方的天空,刹时间,如血的晚霞呼啦啦映红了整个苍穹。

    陈小良低头看看自己布满伤疤的手背和磨出厚厚老茧的手掌,忍不住悲从中来,他想起这些沉甸甸的日子,想起不幸溺水身亡的丑孩,又想起那些分别后再也没有见过的同学,他们都过得怎么样了?是否也象他这样经过了一段炼狱般的生活?如果他现在走到他们面前,也不知道他们还能否认出他来?他们还认得他吗?想到这里,他倏地泪如泉涌,忽然有了一股想呐喊想歌唱的冲动,不由握紧拳头脱口而出:

    天上有个太阳

    水中有个月亮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哪个更圆 哪个更亮 哎嘿哎嘿呀

    山上有棵小树

    山下有棵大树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哪个更大 哪个更高 哎嘿哎嘿呀

    当然,此时的陈小良还不知道一份烫金的写着他名字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正匆匆赶在向他寄来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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