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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的女人问。

    “婆婆,这一生,你幸福吗?”

    “不幸福”老妇年迈的嗓音中,带着颤抖,而她握着飞帘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为什么?”被她握得有点疼的飞帘,忍着疼继续问。

    出现在那双已不再湛蓝的眼瞳中的,是种错过后的遗憾“因我从不曾踏出过迷海一步,更从不曾做过任何我想做的事。”

    飞帘原以为,在高居于神宫中,被海道奉为神女的婆婆,应当不会和她一样也有那么多说不出口的心事,在听了这番话后,她霎时忘却了掌心传来的疼痛,因为她这才发现,这个向来和她一样都不多话的婆婆,不但与她同样处于风神的位置上,就连命运和藏在心底的遗憾,也都与她的一样。

    婆婆哀伤地抚着飞帘年轻的脸庞“你的人生,别交给他人,一定要自己去掌握,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千万不要像我一样,到了这时才明白,我的人生从头到尾根本就不是我的。”

    夕阳下,婆婆脸上那两行决堤的泪水,在艳霞辉映中格外晶莹灿亮,她想,她若是继续留在海道,或许在她老去时,下一任风神也扶着她到山崖上看最后的夕色时,她也会说出和婆婆同样遗憾的话语。

    可是在她照着婆婆的话,试图将自己的人生从他人手上夺回,也因此付出过代价后,她却依旧无法掌握她的人生,因她只是从一个牢笼里逃出,再逃进另一个无形的牢笼里而已,而这新的牢笼,则是那个介入了她生命中的男人亲手所造的,他的确是为她指引了另一片天地的方向,也像座供她许愿的海洋一般实现了她的愿望,可此刻他也让她真正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凡人,孤单地站在人海中,不知该流浪到何方,更不知该怎么面对在没有他后的困境。

    一张熟悉的脸庞,在她目光空洞地瞧着前方时,静静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的心房因此瑟缩了一下,那些因他而生矛盾错杂,暧昧不明的感情,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全都再次聚拢在她的面前。

    刻意放她逃出府中,让她在外头走了一阵后,再亲自来找她的破浪,站在她面首侧首瞧着她。

    “我不喜欢你无助的模样。”

    她失魂落魄地在唇边喃喃“我都不知道”

    “知道些什么?”他走上前,替她拍落一身的落雪,再脱下身上的大衣盖在她身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当个凡人、怎么喂饱自己、该去哪里、往后该怎么过日子”她木然地说着,仿佛眼前的他并不存在似的。“今日我才知道,离开海道后我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是”

    原本只是要她认清现实的破浪,并没想到现实对她的打击竟是这么深刻,自知做得有些过火的他,心疼地看着她冻得泛紫的嘴唇,此刻在她身上,他再也找不到当初那个醒来,以无比神力在他别业制造狂风,自信可毁他大军的海道风神,他只看见了一个顿失所依的女人,找不到立足的地方,更没有片点可以肯定自己存在的价值。

    过了很久,飞帘的眼眸动了动,无神地望向他。

    “你来这做什么?”为什么又要出现在她的面前?是想打击她吗?他想告诉她,她若是没有他是不行的吗?还是他又想再证明她有多平凡不值?他明明就已经做到了不是冯?

    眉心深锁的破浪,伸手将她圈进怀里,给了她一个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答案。

    “你迷路了,所以我来领你回家。”

    家?

    自七岁那年被送进神宫里,她就没再听过这个字眼了。

    怔站在他怀中,已习惯的温暖缓缓包围住她,在这片暖意中,她忆起了以往,每至冬日,海风狂吹的海道向来都很冷,尤其是夜里,总是冻得不管殿内生再多盆火依旧还是冷,每每在那冷得令人睡不着的夜晚,生性畏寒的她,就希望能有个人陪在她的身边,为她提供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阵子与她可说是形影不离的破浪,夜夜与她同处一室,他虽没对她做些什么,但他却执意要在冷夜里拥着她入睡,坚持要她栖息在他的怀里分享他强行给她的温暖。

    她没说出口的愿望,在他不知不觉的所为中,已为她实现且成真了,她从不曾如此眷恋一个人的怀抱和体温,在她已如此靠近这片暖源后,她很难命自己再回到一个人的寒冷里,再去过那种没有他的生活。

    若他是刻意要让她不能没有他的话,那他成功了,在他所覆盖的愿望羽翼下,她是上了瘾,也不知该如何戒除,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他将她占据得彻彻底匠。

    感觉怀中的人儿身子似温暖了点,破浪分开他俩,拉着她的手走向大街的另一个方

    “放开”情绪低落的她,不想在此时遭大街上的人们指指点点。

    “我不介意他人如何作想。”走在前头的他没停下脚步,只是配合她缓慢的步伐缓下了速度。

    “我说我介意呢?”

    “那你只好学学我。”拉着她大摇大摆走在街上的破浪,才不管有多少人认出他的身分,依旧心情很好地与她在纷飞的细雪中散步。

    她看着他的背影“学什么?”

    “目中无人。”他徐徐提供了一个常人绝不会用的说词。“其实你也不必花多大力气去学,因在这方面,有时你跟我很像。”有时会摆出一副不可一世德行的人,可不只他一个。

    “就因为我像你,所以你才会有那么多的喜欢?”她咬着唇,开始有些明白他的心态。

    走在前头的破浪顿时停下脚步,令她差点撞上他,他神色复杂地侧首看了她很久,而后,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再次对她说了句实话。

    “要喜欢你,不难。”他认真的语气,就像是在告诉她一件已成真的事实“相信我,一点都不难。”

    当这句话沉淀至她的心底时,飞帘想起了小时候那颗自殿外滚进纱帘后的皮球,那颗她孤零零捧在手心里,装盛着她所有孤寂的皮球。?x那间,一涌而上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在莹莹的泪光中,她看见了那个从来都没有人喜欢过的小女孩,那个,只想向人们要一点点感情,却始终得不到的小小风神。

    说完话就继续牵着她走的破浪,发现身后的她脚步愈变愈慢,才想回头瞧瞧她是怎了,就听到她以命令的语气对他下令。

    “不要回头。”眼眶中泛满泪水的飞帘,不想让他看到她此时的模样。

    他怔了怔,清楚地听见了她语气中的哭意。

    “不许把头转过来”她哽咽地说着,无法克制的泪水一颗颗掉进脚下的雪地里。

    破浪微微一笑,握紧了她的手后再牵着她往前走。

    “我也喜欢你的骄傲。”

    任凭泪水流淌而下的飞帘,走在他身后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突然间,她很希望这条回家的路能再长一点,而他俩的脚步,就这么一直持续地走下去,不要有终点,不要停下。

    *  *  *  *  *  *  *  *

    别业里的人们都听到风声了。

    六器之徒玉珩将准备再次率军回到迷海,而这回,向来没把帝国放在眼底的海道,并不打算不迎战,也不想仰赖雨师的帮助退敌,早已收到帝军移师消息的三岛岛主,目前正积极地准备出兵,打算靠武力将玉珩给逐离海道,为此,青圭替玉珩召集更多兵力,继上回在迷海失利后,再次浩浩荡荡地将大军开往迷海。

    只是,玉珩仍有所顾忌。

    其实不只是玉珩,所有见识过风神力量的人们,都在暗地里猜想着,这回风神会不会又在紧要关头助海道一臂之力,为免这回可能又落到上回的下场,玉珩率大军路经东域时,已不知派了多少回的人前去紫荆王的别业游说,要求紫荆王在开战前杀了风神,若不的话,就将她招降,并让她为帝国效力。

    但那些看在六器的面上,登门去替玉珩游说的朝臣,不是遭紫荆王给扫出府外,就是拜帖一天天送,破浪也命人一天天的将帖子往外扔。

    得知消息的飞帘,这阵子来,几乎都将自己关在房里没踏出房门,深知她难堪的立场,和敏感的身分,破浪也没制止她将自己封闭在一个不看不闻的天地里的举动,尤其是在今日府真来了两个闲着没事做,大老远自京中赶来的日月二相后,破浪更是忙得没空去理会她的心情。

    被派来与飞帘作伴的应天,安静坐在花桌旁缝制着冬衣,而已很久没开口说过话的飞帘,则是两手捧着已凉的茶水,双目无神地看着窗外飘落下停的细雪。

    一阵嘈杂沸腾的人声,与踏雪而来的大批步音,令应天防备地搁下了手中的针线,方才起身想看看外头是怎么了,关得紧闭的房门即遭人撞开。

    认出来者是谁后,应天缓缓退至飞帘的面前,将她挡在身后,并扬首面对来者。

    “出去。”

    与日月二相一同前来的玄璜,带着自家的弟子们,趁着破浪仍在大厅里给被太后派来的日月二相一个交代时,捉了府中的一个丫鬟问出飞帘的下落,便不顾破浪也在府中直接找上她。

    玄璜的视线先是绕过应天,落在那个一脸不知发生何事的飞帘身上,再将目光调响应天身上。

    “此事与你无关,让开。”在大夫宣告玉琅因破浪那一刀和那一掌而因此废了一臂后,自知在破浪身上是讨不回什么公道的他,就将矛头全都指至飞帘这始作俑者的身上。

    “有关,她是王爷的人。”应天刻意抬出破浪的名号,想藉此吓退他们。

    “把她交出来!”玄璜忽地大声一喝,突袭而来的掌风,将不设防的应天狠狠扫向一旁撞上了木柜。

    “应天!”飞帘忙不迭地蹲在她的身畔想看她的伤势,应天在勉强站起后,只是用力将她拉至身后。

    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点在玄璜的背后,在玄璜回头之前,破浪以一指勾拉住玄璜的衣领,暗自用上了力道往后一扯,玄璜即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房内被拉飞至屋外,忙在雪地中站稳的玄璜,在颈间因拉扯的衣领而传来阵阵刺痛时,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七年前与七年后,功力差别甚远的破浪。

    破浪站在门前冷笑地对他扳扳两掌。

    “将军,这里可不是任你们爱闯就闯的离火宫。”以为派出日月二相就能绊住他?那两个人只是奉旨来这传话,且一传完话就走,他们才不想徒劳无功的对他浪费口舌。

    “紫荆王,别以为你是陛下的皇弟,自恃陛下纵容你就——”老早就看不惯他作风的玄璜,才指着他的鼻尖说没两句话,就因破浪而额间青筋直冒。

    破浪瞥他一眼“你是什么东西?”

    “大胆!”随玄璜而来的弟子们,见师尊如此受辱,登时异口同声朝他大喝。

    “这就是你的本性?”对于他的同僚,他可还真不客气。

    他邪邪一笑“有没有比你还任性?”

    “有。”功力差太远了,她完全比不上。

    他把这当成是恭维,执起她的手,在她手背挑逗地落下一吻。

    “那我胜你一回了。”

    飞帘默然地抽开她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并不想在这时看到他。

    “你还要躲到何时?”破浪跟着她的脚步来到窗前,觉得也是该来解决一下她的问题。

    看着外头似要掩盖一切的雪花,飞帘想了很久,总算愿与他提及他们即将攻打海道之事。

    “你打算怎么做?”有三岛主在,她不担心那些六器将军,她只担心身旁这个定可打败三岛主的男人。

    “照旧。”他从没改变过初衷“什么都不做。”

    她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助你的同僚攻打海道?”

    破浪将宽肩一耸“不帮。”战争既不是他挑起的,也不是他在陛下面前自告奋勇的,他何须去为他人锦上添花?

    得到了他的回答后,深深松了口气的飞帘,这才发现她一直屏住气息在等待,在知道他并无意加入这场战局时,她有种替海道庆幸的感觉,也有为自己庆幸的感觉,至少,待在他身边的她,不会因此而有着名副其实的叛徒负疚感。

    将她面容上细微的反应都看在眼中的破浪,走至她的面前,不明白此刻这个将自己陷于两难中的女人,心底究竟有着何种挣扎,他更想知道的是,究竟是什么原因,能逼她不惜抛下一切背叛海道。

    “在叛了你的族人后,你得到了什么?”

    得到什么?

    不是得到了什么,而是找回了什么。

    “我赢回了自我。”她的笑容看来有些凄怆“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但我就是我,我要找回我自己,我不要再为他人而活。”

    为他人而活?在过去,她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在终于找到她那曾滑过他胸膛的泪,是为何而流的原因后,破浪并没有一解谜底的畅快感,相反的,那颗眼泪的重量,远比他所穿过的战甲或是所提过的武器都来得沉重,藏在她笑容里的重量足以压垮他,可她一路沉默地走出她的过去,并且坚强地站立着,只是现下她所站立的地方,却是一种难堪的两难。

    在双方交战时,她该站在哪一方?背叛海道在先的她,是否还会坚持她以往的说法,不再为海道做任何事?倘若她真不助海道,那么留在他身边的她,恐也会被海道视为叛徒。

    他强迫自己面色冷肃地问:“我只想问,这场仗,你能袖手旁观吗?”

    “生死本就有定数,杀人者,自然也要有被杀的准备。”她压抑地把早就想过千百回的答案说出口,却依旧掩不住话里的颤音。“在我已离开海道后,袖手旁观就是我唯一能处的位置,我不能有别的选择,因我若是举棋不定,对海道来说,那无异是另一种更残忍的背叛。”

    破浪在她雪白的面容上,看见了逞强的蜘丝马迹,此时她所独自站立的立场,他并不难想象。

    只是,叛徒这个字眼,沉重得超乎他所有的想象,因要成为叛徒很简单,只需要提起勇气,但能否斩断一切,就又是另外一回事,因此在割舍之间,放开与放不下就成了一种最深沉的负荷,现下受伤最重的,不是失去风神的海道,而是眼前这个为了自由,已经把自己彻底投进孤独里,再没有退路可选择的飞帘。

    她似乎总是在选择,无论是否被迫。

    离不离开海道,她必须做出选择;要不要当个叛徒,愿不愿成为一个凡人,她也必须做出选择;在她已经做出了那么多选择之后,为什么她还是要选择呢?

    飞帘低垂着颈子,两手紧紧环抱住自己“我不能再对下起他们一回”

    破浪猛然上前一把将她按进怀里,用力想将这不断面临选择又选择的女人揉进他的怀里。

    再也忍不住的她,哽咽得几乎难以成言。

    “我不能”

    “别开口。”他强横地打断她的话,把她的两难都阻绝在他怀里。“就这样,什么都不要说。”

    心底煎熬交集的战争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停止,飞帘虚弱地闭上眼,深深倚在这看似可以保护她的怀抱里,只想就这么沉溺一会,好在明日来临前,求得片刻的麻痹与解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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