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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必老高是梁家从大陆带出来的佣人,还保留着对主人称“老爷”的习惯。狄君璞牵着小蕾,跟着老高,穿过了那花香馥郁的花园,走进霜园那两面都是落地长窗的大客厅里。

    霜园的建筑和农庄是个鲜明的对比,农庄古拙而原始,霜园却豪华而精致,那落地的长窗,玻璃的吊灯,考究的家具,和宽大的壁炉,在在都显示出主人力求生活的舒适。狄君璞几乎不能相信这两栋房子是同一个主人所建造的。梁逸舟似乎看出了狄君璞的惊奇,他从沙发里站起来,一面和狄君璞握手,一面笑着说:“和农庄大大不同,是不是?你一定比较喜欢农庄,这儿太现代化了。”

    “各有千秋,你懂得生活。”狄君璞笑着,把小蕾拉到面前来:“叫梁伯伯!小蕾!”

    “嗨!这可不成!”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狄君璞看过去,心霞正笑嘻嘻的跑到小蕾面前,亲热的拉着小蕾的手说:“人家今天早上叫我阿姨呢,怎能叫爸爸伯伯?把辈份给叫乱了!”

    “胡说!”梁逸舟笑着呵叱:“那有自封为阿姨的?她顶多叫你一声梁姐姐,你才该叫狄先生一声伯伯呢!”

    “那里,那里,梁先生,别把我给叫老了!”狄君璞急忙说:“决不可以叫我伯伯,我可当不起!”

    “好吧,这样,”心霞嚷着说:“我就让小蕾喊我一声姐姐,不过哦,我只肯叫你狄先生,你大不了我多少岁!”

    “看你这个疯丫头相!一点样子都没有!”梁逸舟嘴里虽然呵斥着,却掩饰不住唇边的笑意。一面,他转头对一直含笑站在一边的妻子说:“吟芳,你也不管管你的女儿,都是给你”“惯坏的!”心霞又接了口。

    梁逸舟对狄君璞无奈的摇摇头,笑着问:“你看过这样的女儿没有?”

    狄君璞也笑了,他看到的是一个充满了温暖与欢乐的家庭。想起老姑妈的道听涂说,他不禁暗暗失笑。如果他心中真有任何阴霾,这时也一扫而空了。望着吟芳,他含答的问:“是梁太太吧?”

    “瞧,我都忘了介绍,都是给心霞混的!”梁逸舟说,转向吟芳:“这就是狄君璞,鼎鼎有名的大作家,他的笔名叫乔风,你看过他的小说的!”

    “是的,狄先生!”吟芳微笑的说,站在那儿,修长的身子,白皙的面庞,她看来高贵而雅致。“我们一家都是你的小说迷!”

    “哦,不敢当!”狄君璞说:“我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别提了,免得我难堪。”

    “这边坐吧,君璞,”梁逸舟说:“我要直接喊你名字了,既然做了邻居,大家还是不拘形迹一些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高妈送上了茶。心霞已经推着小蕾到吟芳面前,一叠连声的说:“妈,你看!妈,你看!我可没骗你吧!是不是长得像个小鲍主似的?你看那大眼睛,你看那翘鼻子!还有那长睫毛,放一支铅笔上去,一定都掉不下来,这样美的娃娃,你看过没有?”她又低低的加了一句:“当然,除了我小时候以外。”

    “!听她的!”梁逸舟说:“一点也不害臊,这么大了,一天到晚装疯卖傻!”

    心霞偷偷的作了个鬼脸,大家都笑了。这时,狄君璞才发现没有看到心虹,想必她还游荡在山谷的黄昏中,尚未归来吧!可是,就像是答复狄君璞的思想,楼梯上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狄君璞抬起头来,却一眼看到心虹正缓缓的拾级而下。她穿着件纯白色滚黑边的衣服,头发松松的挽在头顶上,露出修长的颈项,别有一份飘逸的气质。她并没有丝毫从外面刚回来的样子,云鬓半偏,神色慵懒。看到狄君璞,她愣了愣,脸上立即浮起一抹薄薄的不安和靦腆。带着股弱不胜衣的娇柔,她轻声说:“哦,客人已经来了!”

    “噢,心虹,”吟芳亲切的说:“快来见见狄先生,也就是乔风,你知道的!”

    心虹仿佛又愣了一下,她深深的看了狄君璞一眼,眼底闪过了一丝惊奇的光芒。梁逸舟望着心虹说:“你睡够了吧?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再不来我要叫你妹妹去拖你下楼了?矗惆?a 看小说,又爱写点东西,可以跟狄先生好好的学习一番。”心虹瑟缩了一下,望着狄君璞的眼睛里有些羞怯,但是,显然她已不再怕他了。她轻轻的说:“哦,爸爸,我已经见过狄先生了。”

    “是吗?”梁逸舟惊奇的。

    “是的,”狄君璞说:“昨天在山谷里,我们曾经见过一面。”

    “那么,我的两个女儿你都认识了?”梁逸舟高兴的说:“我这两个女儿真是极端,大的太安静了,小的又太野了!”

    “爸爸!我抗议!”心霞在叫着。

    “你看!还抗议呢,不该她说话的时候,她总是要叫!”

    心虹的目光被小蕾所吸引了,走了过去,她惊喜的看着小蕾,蹲下身子,她扶着小蕾的手臂,轻扬着眉毛,喜悦而不信任的说:“这么漂亮的小女孩是那里来的呀?狄先生,这是你的女儿吗?”

    “是的,小蕾,叫阿姨呀!”狄君璞说着,一面仔细的注意着小蕾和心虹。如果心虹今天下午真在楼上睡觉的话,他不知道小蕾在山谷里见到的女人又是谁?小蕾正对心虹微笑着,天真的小脸庞上一丝乌云都没有,她并不认得心虹。狄君璞确信,她在这一刻之前,决没有见过心虹。而且,她显然丝毫不认为心虹是“可怕的”她笑得好甜,好高兴,这孩子和她的母亲一样,对于有人夸她漂亮,是有着与生俱来的喜悦的,小小的、虚荣的东西呵!现在,她正顺从的用她那软软的童音在叫:“阿姨!”

    “不行,叫姐姐!”梁逸舟说。

    “姐姐!”孩子马上又顺从的叫。

    大家又都笑了,吟芳笑着说:“瞧你们,把孩子都弄糊涂了。”

    心虹站起身来,再看看狄君璞,她似乎在努力的克服她的靦腆和羞怯,扶着小蕾的肩膀,她说:“孩子的妈妈呢?怎么没有一起来?”

    梁逸舟立即干咳了一声,室内的空气有一刹那的凝滞,心虹敏感的看看父亲和母亲,已体会到自己说错了话,脸色瞬即转红了。狄君璞不知该说些什么,每当别人询及美茹,对他都是难堪的一瞬,尤其是有知情的人在旁边代他难堪的时候,他就更觉尴尬了。而现在,他还多了一层不安,因为,心虹那满面的愧色和歉意,好像自己闯了什么弥天大祸,那战战兢兢的模样是堪怜的。他深恨自己竟无法解除她的困窘。

    幸好,这尴尬的一刻很快就过去了,高妈及时走了进来,请客人去餐厅吃饭。这房子的结构也和一般西式的房子相似,餐厅和客厅是相连的,中间只隔了一道镂花透空的金色屏架。

    大家走进了餐厅,餐桌上已琳琅满目的陈列着冷盘,梁逸舟笑着说:“菜都是我们家高妈做的,你尝尝看。高妈是我们家的老佣人了,从大陆上带出来的,她到我家的时候,心虹才只有两岁呢!这么多年了,真是老家人了。”

    狄君璞含笑的看了高妈一眼,那是个典型的、好心肠的、善良的妇人,矮矮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庞,总是笑嘻嘻的眼睛。坐下了,大家开始吃饭。吟芳几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小蕾身上,帮她布菜,帮她去鱼刺,帮她盛汤,招呼得无微不至。心霞仍然是餐桌上最活跃的一个,满桌子上就听到她的笑语喧哗。而心虹呢,却安静得出奇,整餐饭的时间,她几乎没有开过口,只是自始至终,都用一对朦朦胧胧的眸子,静悄悄的注视着餐桌上的人。她似乎存在于一个另外的世界里,因为,她显然并没倾听大家的谈话。狄君璞很有兴味的发现,餐桌上每一个人,对她而言,都只像个布景而已。

    当狄君璞无意间问她:“梁小姐,你是什么大学毕业的?”

    她是那么吃惊,仿佛因为被注意到了而大感不安。半天都嗫嚅着没答出来,还是吟芳回答了:“台大。”

    “好学校!”狄君璞说。

    心虹勉强的笑了笑,头又垂下去了。狄君璞不再去打搅她。开始和梁逸舟谈一些文学的新趋势。心霞在一边热心的插着嘴,不是问这个作家的家庭生活,就是那个作家的形状相貌,当她发现狄君璞常常一问三不知的时候,她有些扫兴了。狄君璞笑笑说:“我是文艺界的隐居者,出了名的。我只能蛰居在我自己的天地中,别人的世界,我不见得走得进去,也不见得愿意走进去。有人说我孤高,有人说我遁世。其实,我只是瑟缩而已。”

    心虹的眼光,轻悄悄的落到他的身上,这是今晚除了她刚下楼的那一刻以外,她第一次正视他。可是,当他惊觉的想捕捉这眼光的时候,那眼光又迅速的溜走了。

    一餐饭就在一种融洽而安详的气氛中结束了。回到客厅,高妈斟上了几杯好茶。梁逸舟和狄君璞再度谈起近代的小说家,他们讨论萨洛扬,讨论卡缪,讨论存在主义。狄君璞惊奇于梁逸舟对书籍涉猎之广,因而谈得十分投机。小蕾被心霞带到楼上去了,只听到她们一片嘻笑之声,心虹也早已上楼了。当谈话告一段落,狄君璞才惊觉时光已经不早,他正想向主人告辞。梁逸舟却在一阵沉吟之后,忽然说:“君璞,你对于农庄,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吧?”

    “怎么?”狄君璞一怔,敏感到梁逸舟话外有话。“一切都很好呀!”

    “那──那就好!”梁逸舟有些吞吞吐吐的:“如果你们听到一些什么闲话,请不要放在心上,这儿是个小地方,乡下人常有许多许多”他顿住了,似乎在考虑着词汇的运用。

    “我了解。”狄君璞接口说:“你放心”

    “事实上,我也该告诉你,”梁逸舟又打断了他,有些不安的说:“有件事你应该知道”

    他的话没有说完,楼梯上一阵脚步响,心霞带着嘻嘻哈哈的小蕾下来了,梁逸舟就住了口,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将来再谈吧!”

    狄君璞有些狐疑,却也不便追问。而小蕾已扑进了父亲怀中,打了一个好大好大的哈欠。时间不早,小蕾早就该睡了。狄君璞站起身来告辞,吟芳找出了一个手电筒,交给狄君璞说:“当心晚上山路不好走,要不要老高送一送?”

    “不用了,就这么几步路,不会迷路的!”

    牵着小蕾,他走出了霜园,梁逸舟夫妇和心霞都一直送到大门口来,小蕾依依不舍的向“梁姐姐”挥手告别,她毕竟喊了“梁姐姐”而没有喊“阿姨。”狄君璞心中隐隐的有些失望,因为他没有再看到那眼光如梦的女孩,心虹并没有和梁逸舟他们一起送到门口来。

    沿着山上的小径,他们向农庄的方向缓缓走去。事实上,今晚月明如昼,那山间的小路清晰可见,手电筒几乎是完全不必须的。山中的夜,别有一份肃穆和宁静,月光下的树影迷离,岩石高耸,夜雾迷迷茫茫的弥漫在山谷间,一切都披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草地上,夜雾已经将草丛染湿了。

    山风带着寒意,对他们轻轻的卷了过来,小蕾紧紧的抓着父亲的手,又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下,好瘦、好长。一片带露的落叶飘坠在狄君璞的衣领里,凉沁沁的,他不禁吓了一跳。几点秋萤,在草丛中上上下下的穿梭着,像一盏盏闪烁在深草中的小灯。

    他们已经走入了那块谷地,农庄上的栏杆在月色里仍然清晰。小蕾的脚步有点儿滞重,狄君璞怕她的鞋袜会被夜露所湿了。他低问小蕾是不是倦了?小蕾乖巧的摇了摇头,只是更亲近的紧偎着狄君璞。狄君璞弯腰想把孩子抱起来,就在这时,他看到月光下的草地上,有一个长长的人影,一动也不动。他迅速的抬起头来,清楚的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在月光下的岩石林中一闪而没,他下意识的想追过去,又怕惊吓了孩子。他抱起了小蕾,把她紧揽在怀中,一面对那人影消失的方向极目看去,月光里,那一块块耸立的岩石嵯峨庞大,树木摇曳,处处都是暗影幢幢,那人影不知藏在何处。但,狄君璞却深深感觉到,在这黑夜的深山里,有对冷冷的眼睛正对他们悄悄的窥探着。

    月色中,寒意在一点一点的加重,他加快了步子,向农庄走去,小蕾伏在他的肩上,已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接连的几日里,山居中一切如恒,狄君璞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活,埋首在他最新的一部长篇小说里,最初几日,他深怕小蕾没伴,生活会太寂寞了。可是,接着他就发现自己的顾虑是多余的,孩子在山上颇为优游自在,她常遨游于枫林之内,收集落叶,采撷野花。也常和姑妈或阿莲散步于山谷中──那儿,狄君璞是绝对不许小蕾独自去的,那月夜的阴影在他脑中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但,那阴影没有再出现过,阿莲也没有再带回什么可怕的流言,她近来买菜都是和高妈结伴去的。生活平静下来了,也安定下来了,狄君璞开始更深的沉迷在那份乡居的喜悦里。早上,枝头的鸟啼嘹亮,代替了都市里的车马喧嚣,看晨雾迷蒙的山谷在朝阳上升的彩霞中变得清晰,看露珠在枫叶上闪烁,看金色的阳光在密叶中穿射出几条闪亮的光芒,一切是迷人的。黄昏的落日,黑夜的星辰,和那原野中低唱的晚风!山林中美不胜收。随着日出日落的递,山野里的景致千变万化,数不尽有多少种不同的情趣。狄君璞竟懊丧于自己发现这世界发现得这么晚,在都市里已埋葬掉了那么多的大好时光!

    连日来,他的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每日平均都可以写到两千字以上。如果没有那份时刻悄然袭来的落寞与惆怅,他就几乎是身心愉快的了。这晚,吃过晚饭没有多久,他正坐在书房里修改白天所写的文稿。忽然听到小蕾高兴的欢呼声:“爸爸!梁姐姐来了!”

    梁姐姐?是心霞?还是心虹?一定是心霞!靦腆的心虹不会作主动的拜访。他走出书房,来到客厅里,出乎意料之外,那亭亭玉立般站在窗前的,竟是心虹!穿着件白毛衣,黑裙子,披了一件短短的黑丝绒披风,长发飘垂,脸上未施脂粉,一对乌黑清亮的眸子,盈盈然如不见底的深潭。斜倚窗前,在不太明亮的灯晕下,她看来轻灵如梦。窗外,天还没有全黑,衬托着她的,是那苍灰色的天幕。

    “哦,真没想到”狄君璞微笑的招呼着:“吃过晚饭吗?梁小姐?”

    “是的,吃过了!”心虹说,她的眼睛直视着他,唇边浮起一个几乎难以觉察的微笑。“我出来散散步,就不知不觉的走到这儿来了。”

    “坐吧!”

    “不,我不坐了,我马上就要回去!”

    “急什么?”

    阿莲送上来一杯清茶,心虹接了过来。狄君璞若有所思的看着心虹那黑色的披风。黑色!她是多么喜爱黑色的衣服。

    小蕾站在一边,用仰慕的眼光看着心虹,一面细声细气的说:“梁姐姐,你怎么不常?赐妫俊?br>

    “不是来了吗?”心虹微笑了。“告诉你爸爸,什么时候你到霜园去住几天,好不好?”

    小蕾面有喜色,看着狄君璞,张口欲有所言,却又忽然咽住了,摇了摇头说:“那不好,没有人陪爸爸。”

    狄君璞心头一紧,禁不住深深的看着小蕾,才只有六岁呢!难道连她也能体会出他的孤寂吗?心虹似乎也怔了一下,不自禁的看了狄君璞一眼。

    “好女儿!”她说。啜了一口茶,她把茶杯放在桌上,对室内打量了一番,轻声说:“我们曾在这儿住了好些年,小时候,我总喜欢爬到阁楼上,一个人躲在那儿,常躲上好几小时,害得高妈翻天覆地的找我!”

    “你躲在那儿干嘛?”

    她望着他,沉思了一会儿,轻轻的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她说:“难道你从来没有过想把自己藏起来的时候吗?”

    他一愣。心底有一股恻然的情绪。

    “常常”

    她微笑了。她今天的情绪一定很好,能在她脸上看到笑容似乎是很难得的事情。她转身走到农庄门口,望着农庄外的空地、山坡,和那些木槿花。

    “我曾经种过几棵茶花,白茶花。这么些年,都荒芜了。”

    她走出门外,环视着那些空旷的栅栏。狄君璞牵着小蕾,也走到门外来。她看着那些栏杆,说:“你可以沿着那些栅栏,撒一些爬藤花的种子,像牵牛、茑萝一类的,到明年夏天,所有的栅栏都会变成了花墙。那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看起来光秃秃的了。”

    他有些惊喜。

    “真的,这是好建议!”他说:“我怎么没想起来,下次去台北,我一定要记得买些花籽。”

    “我早就想这么办了!”她陷进了一份沉思中。“我爱这儿,远胜过霜园,爸爸建了霜园,我不能不跟着全家搬过去,但是,霜园仅仅是个住家的所在,这儿,却是一个心灵的休憩所。它古朴,它宁静,它典雅。所以,虽然搬进了霜园,我仍然常到这儿来,我一直想让那些栅栏变成花墙,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做。”她困惑的摇摇头。“真不知道为什么,早就该种了。”

    他凝视她,再一次感到怦然心动。怎样的一个女孩子!那浑身上下,竟连一丝一毫的尘俗都没有!经过这些年在社会上的混迹,他早就认为这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一类型的人物了。

    “我希望”他说:“我希望我搬到这儿来,不是占有了你的天地。”

    她看了他一眼。

    “你不会。”她低声说。“是吗?我看过你的小说,你应该了解这儿,像我了解这儿一样,否则,你不会搬来,是吗?”

    他不语,只是静静的迎视着她的目光,那对眸子何等澄净,何等智慧,又何等深沉。她转开了眼睛,望着农庄的后面,说:“那儿有一个枫林。”

    “是的,”他说:“那是这儿最精华的所在。”

    她向那枫林走去,他跟在她的身边。

    “知道我叫这枫林是什么吗?”她又说:“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它作‘霞林’,黄昏的时候,你站在那林外的栏杆边,可以看到落日沉没,彩霞满天,雾谷里全是氤氲的雾气。呵,我没告诉你,雾谷就是你第一次看到我的地方。谷中的树木岩石,都被霞光染红了。而枫叶在落日的光芒下,也像是一树林的晚霞。那时,林外是云霞,林内也是云霞,你不知道那有多美。”

    不知道吗?狄君璞有些眩惑的笑了笑。多少个黄昏,他也曾在这林内收集着落霞!他们走进了林内,天虽然还没有全黑,枫林内已有些幽暗迷离了,那高大的枫树,在地下投着摇曳的影子,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只有那红色的栏杆,看来依然清晰。

    她忽然收住了步子,瞪视着那栏杆。

    “怎么了?”他问。

    “那栏杆那栏杆”她嗫嚅着,眉头紧紧的锁了起来。“红色的!你看!”

    “怎样?是红色的呀!”他说,有点迷惑,她看来有些恍惚,仿佛受了什么突然的打击。

    “不,不,”她仓卒的说,呼吸急促。“那不是红的,那不应该是红的,它不能抢去枫叶和晚霞的颜色!它是白的,是木头的原色!木头柱子,一根根木头柱子,疏疏的,钉在那儿!不是这样的,不是”

    她紧盯着那栏杆,嘴里不停的说着,然后,她突然住了口,愕然的张大了眼睛,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死样的苍白了。她用手扶住了额,身子摇摇欲坠。狄君璞大吃了一惊,慌忙扶住了她,连声问:“怎么了?梁小姐?你怎样?”

    小蕾也在一边吃惊的喊着。

    “梁姐姐!梁姐姐!”

    心虹呻吟了一声,好不容易回过气来,身子仍然软软的无法着力。她叹息,低低的说:“我头晕,忽然间天旋地转。”

    “你必须进屋里去休息一下。”狄君璞说,用手揽住了心虹的腰,搀扶着她往屋内走去,进了屋子,他一面一叠连声的叫姑妈拿水来,一面径自把心虹扶进了他的书房,因为只有书房中,有一张沙发的躺椅。让心虹躺在椅子上,姑妈拿着水走了进来,他接过杯子,凑在心虹唇边,说:“喝点水,或者会好一点!”

    老姑妈关心的看着心虹,说:“最好给她喝点酒,酒治发晕最有效了。”

    “不用了,”心虹轻声说,又是一声低低的叹息,看着狄君璞,她眼底有一抹柔弱的歉意,那没有血色的嘴唇是楚楚可怜的:“我抱歉”

    “别说话,”狄君璞阻止了她,安慰的用手在她肩上轻按了一下。“你先静静的躺一躺。嗯?”

    她试着想微笑,但是没有成功。转开了头,她再一次叹息,软弱的阖上了眼睛。狄君璞示意叫姑妈和小蕾都退出去,他自己也走了出来,说:“我们必须让她安静一下,她看来很衰弱。”

    “需不需要留她在这儿过夜?”姑妈问。

    “看情形吧。”狄君璞说:“如果等会儿没事了,我送她回去。要不然,也得到霜园去通知一下。”

    片刻之后,姑妈去安排小蕾睡觉了。狄君璞折回书房,却惊奇的发现,心虹已经像个没事人一般,正坐在书桌前阅读着狄君璞的文稿呢!她除了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以外,几乎看不出刚刚昏晕过的痕迹了。狄君璞不赞成的说:“怎么不多躺一会儿?”

    “我已经好了,”她温柔的说:“这是老毛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一会儿就过去了。”

    他走过去,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静静的注视着她。

    “这毛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

    “一年多以前,我生了一次病,之后就有这毛病,医生说没有关系,慢慢就会好。”

    他听心霞提起过那次病。深思的望着她,他说:“你不喜欢那栏杆漆成红色的吗?我可以去买一些白油漆来重漆一次。”

    她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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