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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书网 www.qishuwu.cc,几度夕阳红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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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去了,不能去了,你说我睡了。'

    '那怎幺成?快去吧,不是三岁的小娃娃了,你妈也不会怎幺说你的,有我呢!'

    梦竹嘟着嘴,斜睨着奶妈,满脸的犹豫和不情愿。奶妈是梦竹生下地的第三天就进了李家门,她自己那个差不多时间生的女儿交给了乡下人去养,她来做梦竹的奶妈,两年饱下来,她疼梦竹胜过了疼自己的女儿。等梦竹断了奶,她就留在李家做些杂务,时间一久,她的丈夫死了,儿子独立了,女儿嫁人了。剩下她一个孤老太婆,就干脆把李家当自己的家一样住下了。对梦竹她有一份母亲的疼爱,又有份下人的尊敬。不过因为是看着梦竹长大的,自然也有点倚老卖老。梦竹对她,也是相当让步的。

    '好了,快去吧!'奶妈推推她的肩膀说。

    '好,去去去!'梦竹一跺脚,站起身来说:'反正又是要挨骂的!'噘着嘴,她向母亲房里走去。

    李老太太年轻时是个美人,原出生于书香世家,可是到了李老太太的父亲这一代,已经没落了。由于贫穷而又傲气,李老太太的婚事就变得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二十八岁那年,才嫁给梦竹的父亲。而梦竹的父亲比李老太太还要小三岁,因为这个关系,李老太太在家庭里一直是掌握大权的人,梦竹的父亲脾气比较随和柔弱,她母亲却刚强坚定。所以,别人的家庭里,是父严母慈,梦竹的家庭中,却是母严父慈。从小,梦竹就很怕母亲,李老太太有种天生的威严,和说一不二的作风,她的话就是法律,即使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她也是不常假以辞色的。

    梦竹走进母亲房里时,李老太太正坐在床上,靠着床栏杆。床边的小桌上亮着一盏桐油灯,李老太太戴着老花眼镜,在灯下看一本弹词小说'笔生花'。听到门响,她抬起头来,望着走进门来的女儿。取下了眼镜,她沉着脸,用冷静的声调说:'过来!梦竹!'

    梦竹有些胆怯,还有更多的不安和不高兴,仍然皱着眉,她慢吞吞的挨到了床边。

    '坐下来!'李老太太拍拍床沿。

    梦竹默默的坐了下去,不敢看母亲,只低垂着头,望着棉被上的花纹。

    '抬起头来,看着我!'李老太太命令的说。

    梦竹不得已的抬起头来,用一副被动的、忍耐的神色望着母亲?罾咸难劬k茄侠鞫窭模诿沃窳成纤蜒暗淖6恿艘蝗Γ缓笪剩?今晚到哪儿去了?'

    梦竹嗫嚅着,说不出口。

    '对我说!讲实话!'

    '看话剧去了。'梦竹低低的说,垂下了眼睛。

    '我叫你到高家去,结果你去看话剧去了!嗯?'

    '大家都说那个话剧好,'梦竹低声的解释:'路上碰到几个艺专的学生,我知道他们是去看话剧,就结伴去了。'

    '谁送你回来的?'

    梦竹俯下了头。

    '说呀!'李老太太厉声的说。

    '一个──中大的学生。'

    '好,又是艺专,又是中大,你的朋友倒不少,亏你还是出自书香世家的名门闺秀!你想丢尽案母的脸?让你父亲在泉下都不能安心?'

    '稳櫎─稳櫎─我又没有做什幺。'梦竹翘起了嘴。

    '没有做什幺!'李老太太沉着声音说:'你还说你没有做什幺!你别以为我整天关在家里不出门,就不知道你的事!中大的学生称你作沙坪坝之花,是不是?假如你没有常常跟他们混在一起,他们怎幺会叫你作沙坪坝之花?多幺好听的名称,沙坪坝之花!你要丢尽李家的脸了!我问你,你怎幺和他们搅在一起的?'

    '根本就没有'搅在一起','梦竹委委屈屈的说,'还是毕业旅行到南温泉那次,遇到一群中大的学生,大家就在一起玩过,后来,常在镇上碰到。偶尔和他们在茶馆里坐坐,喝杯茶,随便谈谈而已。他们中大的学生就是喜欢称人家这个花那个花的,他们自己学?铮恳幌涤邢祷ǎ恳话嘤邪嗷ǎ褂行;ㄔ夯ā且裁挥惺茬刍狄馑肌?

    '好,你还很有道理,是不是?和男学生泡茶馆,看话剧,玩到深更半夜回来!你还有一篇大道理,你认为被称作什幺花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吗?你一个女孩子,每天在外面和男学生鬼混,你叫我怎幺样向高家交代?'

    梦竹迅速的抬起头来,望着母亲说:'是高家来说我的坏话,是不?他们要是不满意我,正好,大家解除算了。'

    '好哦,你说得真简单!'李老太太把脸一板,厉声说:'梦竹!我告诉你,你和高家这件婚事,你愿意也好,你不愿意也好,这是你父亲生前就订下的,你一定要履行!我们李家也算是世家,可失不起面子!'

    梦竹咬紧了嘴唇,脸色发白,半天,才幽幽的说了一句:'我们李家什幺都没有,就只剩下了'面子'!'

    李老太太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她瞪着梦竹,看了好久,才点点头说:'你看不起李家,你也是李家的儿女!你就要遵守李家的规矩!我对你说,以后你永远不许和那些大学生交往,否则,我马上就把你嫁到高家去,免得操心!我说得到做得到,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

    梦竹凝视着母亲,她了解母亲的个性,知道她的话并非'威胁'。紧闭着嘴,她不再说话,可是,心头却涌起了千万股的委屈和伤心,高悌!见了人只会傻笑,呆头呆脑,话都说不清,半个白痴!自己就该把一生的幸福作这样的牺牲?逐渐的,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眶,又沿着面颊流了下来,滴在衣服上。看到她流泪,李老太太似乎也有些心软,她吁了一口气,带着种疲倦的神色说:'梦竹,你要知道,我是为了你好!'

    梦竹默默的摇了摇头,泪水成串的滚了下来。

    '不,'她哽塞的说:'你不是为了我好,如果为了我,你不会勉强我嫁给高悌,我没有一分一毫喜欢他。人怎幺能和一个自己讨厌的人一起生活呢?'

    '但是,这也是你当初自己愿意的。'

    '那年我只有十五岁,你们要我答应,我当然都依你们。'

    '反正,这事已成定局!没有什幺话可讲了,人家高家的孩子对你可是真心,又没有吃喝嫖赌的坏习惯,你还有什幺不满意呢?现在,你去睡吧,我的话也说够了,总之,你要为家庭名誉着想,一个女孩子,只要错一点点就永劫不复了,你一定要洁身自爱!现在,去睡吧!这也不必要哭哭啼啼的!'

    梦竹慢慢的站起身来,背对着母亲,用手帕拭去了脸上的泪痕,轻声的说:'生命,是为什幺呢?我连交朋友的自由都没有,如果你连我的呼吸都包办,代我呼吸,不是更好吗?'

    '梦竹!你在嘀咕些什幺?'李老太太皱着眉问。

    梦竹回过头来,望着母亲,仍然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轻声说:'你是我的母亲,但是,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对感情有一份美丽无比的梦想,绝不是高家那个白痴所能满足我的,你懂吗?你知道那些大学生的身上有什幺吗?有活力,有生命,这是我们家里所没有的!你懂吗?你知道我需要些什幺?不是你的教条,不是你所要维持的虚面子,是欢笑和快乐!还有一样──爱情!我正等着它来临,我会欢迎它的到来。我还年轻,为什幺不能享受生命?你无法扼杀我,你也不该扼杀我!'

    '梦竹!'李老太太被激怒了:'你到底在念叨些什幺鬼东西?'

    '我?'梦竹脸上浮起一个嘲讽的微笑:'我吗?我在念经。'

    '念经?'李老太太瞪大了眼睛:'念什幺经?'

    '喇嘛经!'梦竹说着,掉转头就向门口走去?罾咸昧撤祝琶沃褡叱鍪彝猓叻叩陌咽槎谧雷由希岩伦急妇颓蓿幻驵淖杂铮?女大不中留,这孩子越来越没样子,还是趁早让她和高家结了婚算了,否则,迟早要出问题!'

    梦竹顶撞了母亲那一句,才觉得一腔郁气,稍稍发泄了一些,回到卧室里,挑亮了灯,她了无睡意的坐在桌前,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对那灯光上的火焰发愣。是的,生命,生命属于谁?自己件件事都得听别人的安排吗?生命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一声门响,奶妈又挪动着一双小脚,慢腾腾的走了进来。

    '好小姐,你还有一个敲敲蛋,吃了再睡吧!'

    梦竹转过头,瞪视着奶妈。奶妈捧着一个敲敲蛋,送到梦竹的面前来。梦竹对那敲敲蛋注视了几秒钟,抬起眼睛,安安静静的说:'把它丢垃圾箱吧!'

    '说得好!小姐!'奶妈嚷着说。

    '我说,把它丢垃圾箱吧!'梦竹坚定的说:'以后,敲敲蛋也好,推推蛋也好,我都不吃了!'

    '好小姐,空肚子睡不着!'

    '我说,我不要吃!'梦竹站起身来,把奶妈和敲敲蛋一起往门外推,说:'告诉你,生命是我自己的!'

    奶妈被推到门外,门立即阖拢了,奶妈呆呆的站着,望望手里的敲敲蛋,又望望那关着的门,不解的摇摇头:'怎幺搞的?敲敲蛋和生命有什幺关系?'

    再摇摇头,她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走到后面去了。

    小罗躺在床上,腿架在床栏杆上,瞪着天花板发呆。王孝城正吹着他那走调的口琴,碰到有吹不出声音的地方,就把琴在凳子上狠敲几下,再送到嘴边去吹。荒腔走眼的琴声在室内断断续续的响着,这正是中午的时分,宿舍里有三五个同学在睡午觉,其它的都不知道跑到那儿去了。气候燥而热,窗外是炎阳高照,室内燠热得如同蒸笼。王孝城的口琴又吹不出声音来了,他把琴一阵猛敲,同时低低的发出一连串的咒骂。小罗把眼光从天花板上调回来,望了望王孝城说:'我看算了吧,你在吹些什幺?招魂曲吗?'

    '招你的魂!'王孝城骂着说,一面用衣袖擦汗。

    '明远到哪儿去了?'小罗对挨骂向来不在乎,看了看明远空着的铺位问。

    '鬼知道!'

    '怎幺了?你?谁惹你了?'

    王孝城把口琴拋在床上,叹口气说:'家里再不寄钱来,就只好去当棉被了。'

    '你愁什幺?'小罗笑嘻嘻的说:'你还有棉被可当,我呢!棉被早就到估旧货的摊子上去了。这样也好,四大皆空,就无忧无虑了。'说着,他对王孝城伸开了手:'喂,香烟来一支!'

    '去你的!'王孝城说,'昨天还有半支艺专牌香烟,今早已经报销了!'所谓艺专牌香烟,是艺专的门房,用烟丝自制自卷了来卖给学生们的,价格算得非常便宜,学生们称之为'艺专牌香烟'。

    '唉!'小罗收回手,叹口气。

    '叹什幺气?'王孝城说:'你四大皆空,不是无忧无虑吗?怎幺又叹起气来了?'

    '四大皆空都没关系,八大皆空也无所谓,只是肚子空不好受。'小罗愁眉苦脸的说。

    '我告诉你,'王孝城想起什幺来了,压低声音说:'昨天晚上我看到吝啬鬼掩掩藏藏的带了一包东西回来,偷偷的塞到他的柜子里,八成是吃的,你要不要去检查一番?'吝啬鬼是他们同寝室的一个同学的外号。

    '真的?'小罗翻身坐了起来,四面看了看,那位外号叫吝啬鬼的同学并不在室内。'当然啦,先把它充公了再说!'说着,他站起身来,毫不迟疑的走到吝啬鬼的柜子前面,一两个听到他们谈话的同学都从床上伸长了脖子来张望,小罗一面打开柜门,一面嚷着说:'要吃东西的准备!'然后,他把手伸进柜子里去一阵乱摸,接着,就大叫一声:'我的妈呀!'

    大家都被他吓了一跳,全从床上坐起来,伸头去看。只看到小罗的手从柜子里抽了出来,跟着小罗的动作,一包五香豆腐干跌落在地下,散了一地,而小罗手里还提着一样东西,原来是只活蹦活跳的大肥老鼠。小罗提着老鼠的尾巴,那老鼠正吱吱的乱叫乱挣扎着。大家全哄笑了起来,小罗把老鼠举得高高的,气愤愤的说:'真有鬼!五香豆腐干不拿出来请人吃,塞在柜子里请耗子吃!真是吝啬到了家!'

    '小罗,'一个同学笑着说:'你如果中饭没吃饱,把这耗子送到厨房里去,煮他一碗清炖耗子汤吃吧!'

    '假若还吃不饱哦,'另一个同学说:'咱们宿舍里还有一样特产,臭虫!再来个炒臭虫吧!'

    '还可以来个油炸跳蚤!'

    '太油腻了,再加个凉拌苍蝇吧!'

    '好丰富!大菜一桌!'

    小罗已拉开嗓子,用饭店堂倌的口吻,大声唱了起来:'炒臭虫,油炸跳蚤,凉拌苍蝇,外加清炖耗子汤一个哟!多放辣椒!'

    全寝室都大笑了起来,笑声中,还夹着那只老鼠的吱吱怪叫,正笑闹成一团的时候,杨明远满头大汗的跑进了寝室,叫着说:'发公费了,赶紧去领!'

    此话一出,全寝室的人都振作了,忙着起床穿衣服,跑出宿舍,杨明远把两个公费口袋扔在桌子上,说:'小罗和孝城的,我已经代领了,'他一眼看到小罗,就咦了一声说:'你手里是个什幺玩意儿?'

    小罗跳蹦着跑来拿起口袋,笑着说:'第一件事,艺专牌香烟!'

    '喂,'王孝城说:'你这只老鼠舍不得扔了,是不是?真的想清炖耗子汤吃呀?'

    '小罗,还有你一封信,'杨明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浅蓝色的信封,故作神秘的送到鼻端去闻了闻,哼了一声说:'唔,有一阵香味,真好闻!'又把信封扬起来,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着信封上的字:'国立艺朮专科学校西画系一年级,罗文先生亲启,重庆市舒寄。唔,姓舒的,这姓好怪呀,王孝城,你听说过有姓舒的人吗?舒服的舒?'

    '哦,'王孝城煞有介事的眨眨眼睛,和杨明远像演双簧似的,一股思索的样子说:'好像没听说过,除非是──唔,对了,闺怨的女主角,舒绣文!'

    小罗'呀!'的一声惊呼,因为他曾写过一封情意缠绵的信给舒绣文,回信竟然落在杨明远手里,这还得了!他对着杨明远冲了过去,手里那只老鼠就顺手一拋,抢下了杨明远手里的信。刚好门外一个同学走了进来,只看到一团黑溜溜的东西对自己迎头飞来,以为是小罗拋给他的什幺好东西,就下意识的伸手接住,谁知一接之下,毛茸茸,软绵绵,吱吱乱叫,低头一看,不禁'哇呀!'的大叫了起来,松了手,那只老鼠落在地下,立即一溜烟的钻到床底下去了。王孝城跺跺脚,惋惜的说:'一碗好汤没有了。'

    那位新进来的同学,外号叫做'木瓜',有点木头木脑,呆呆的站在门口,还傻里傻气的问:'你们这是新发明的什幺游戏?'

    这儿,小罗抢过了杨明远手里的信封一看,下款写的是'中大吴寄',根本不是什幺'舒寄',才知道上了杨明远和王孝城的当,气得抬起头来,狠狠的看了杨明远和王孝城一眼。

    杨明远和王孝城都相视而笑。小罗拆开信,看了一遍,就蹙蹙眉,回忆似的想了想,接着就尴尴尬尬的笑了。笑着笑着,不禁越笑越厉害,最后,简直成了捧腹大笑,王孝城说:'这个人发神经病了,什幺事这幺好笑?'

    小罗把信笺送到杨明远和王孝城面前来,边笑边喘气边说:'五香豆腐干,五香豆腐干'接着又是笑。

    杨明远和王孝城莫名其妙的接了信笺,看到下面这样一封信”

    :'小罗:你知道你这浑小子闯了多大一个祸?那天你带着小姐看白戏,是我们不该多事把你带进去,请你看了话剧,还惹出一个大麻烦,真是我们该倒霉!早知道会如此严重,那天就应该让你们出出洋相看不成!这也都怪我们那位何慕天的心肠太好,惹上了你这个标准的扫帚星!我还是从头说明白吧,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们同学群里的一位名叫许鹤龄的女同学,外号是'五香豆腐干',这是全中大人尽皆知的事。偏偏你这位老兄竟在大庭广众下'征求五香豆腐干',这也罢了,后来又说些什幺'在座都有份',这又罢了,当我们小飞燕干涉时,你居然还来了一句'又不是说你!'这一下,你可以想象两位小姐气成什幺样子。而那天,我们男同学错在不该大笑。而今,两位小姐迁怒在我们身上,和我们展开了个'沉默抗议',无论对那一位男同学,都相应不理。五香豆腐干还没说的,小飞燕是我们的灵魂!小罗呀小罗!你可以为我们想想,这一来,我们的生活里还有快乐幺?近来,全宿舍都无精打采,最后商量结果,是追究祸首──你!于是,与小姐们进行和谈,结论是,由你作东道,请我们这一群──包括几位女同学,在盘溪的茶馆中,备茶一桌、酒一桌,小菜、花生、瓜子各若干,请客。日期已择定为本星期六下午三时,想必那时你们本月份公费已发,必定荷囊充实,希望准时到达勿误!再者,昨日在镇上碰到李小姐,已经代邀星期六一同来玩。希望你们别黄牛,否则就太不好意思了。祝快乐胖子吴'杨明远和王孝城看完了信,两人相对注视,回忆那天晚上的种种情形,不禁也都大笑了起来。笑完了,王孝城拍拍小罗的肩膀说:'好了,小罗,你现在预备怎幺办?'

    '怎幺办?'小罗扬扬眉毛,拍了拍刚刚拿到的公费口袋,豪放的说:'胖子吴写了这幺一大堆,你猜是为什幺?不过要敲敲我的竹杠而已,他们算准了,我们该发公费了,又知道我小罗最爱请客,所以借题发挥,找到了我来作东道!这又有什幺关系,请就请吧!'

    '请就请吧,你的口气不小,'杨明远说:'你算了没有,一共到底有多少人?我初步估计,起码十五个人以上,假若还要喝酒的话,你这个月的公费大概就该全体报销了!'

    '报销就报销!'小罗洒脱的摔摔袖子:'一个月的公费,换一次豪举的请客,过瘾!'

    '过瘾?'王孝城笑着说:'花光了再去当裤子吧!'

    小罗昂头一笑,把公费塞进了衣服口袋里,向门口走去,一面得意洋洋的摇头晃脑的念着李白的诗:'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星期六,在盘溪的茶馆里,真可说是盛会。十五、六个学生把那间小茶馆闹得天翻地覆,他们把桌子并拢起来,坐成了一圈,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几盘瓜子,只那幺一卷,就全光了。小罗站在人群中,派头十足,拚命叫老板拿酒来,瓜子来,花生来!

    '只管拿来,只管拿来,有我付帐!'他拍着胸口,好像他是个百万富豪。

    梦竹也来了,她穿件白底子粉红碎花的旗袍,依然垂着两条大发辫。脸上没有任何脂粉,水红色的嘴唇和面颊仍旧显得红滟滟的。眉线分明的两道眉毛下,是对清澈如水的大眼睛,她文文静静的坐在那儿,用一种旁观者的态度,悠然的望着那群笑闹着的大学生。她的旁边,就坐着杨明远和王孝城。小罗张牙舞爪的跑来跑去,拚命鼓励大家'多吃一点'。

    '不要怕!你们尽管吃,这一个小东道我小罗还做得起。伙计,再拿一盘五香豆腐干来!'

    王孝城望望杨明远,压低声音说:'他又犯毛病了,饶请了客,还得挨骂,你看吧!'

    梦竹也已经知道'五香豆腐干'的典故,不禁抿着嘴微微一笑。明远把头靠近她,微笑着说:'你看他阔气得很,是吧?他床上的棉絮都没有,就睡在木板上,他美其名为:'四大皆空'!所谓四大,是说床上空,衣柜空,荷包空和头脑空!'

    梦竹忍不住笑了,抬起眼睛来,她看到坐在她对面的一个人,正用对深湛的眼睛,默默的注视着她。她和他的眼光才接触,就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心跳。可是他连招呼都没有打,好像根本不太认得她似的,又垂下头去,闷闷的喝着酒。

    她有些发怔,偷偷的窥视着他,他的脸色微微发青,大概是酒喝得太多的关系,那对漂亮的黑眼睛里充塞着迷离和落寞。

    低着头,他只顾着喝酒,仿佛在这儿的目的,就只有喝酒这唯一一件事。

    小罗几杯下肚,已经有些醉了,站在桌子旁边,他开始指手划脚的述说老鼠趣事:'喝,一包那幺好的五香豆腐干,就全请了耗子了,你们说冤不冤''我的天哪,'萧燕坐在小罗旁边,叹了口气说:'他老兄怎幺专拣该避讳的说呢!'说着,她拉了拉小罗的长衫下摆:'你就坐下来,安安静静的喝两杯怎幺样?'

    '别拉我!'小罗低下头来说:'我的衣服不经拉,一拉就破,我可只有这一百零一件,拉破了没得换。'

    '我的天哪!'萧燕摇着头叫。

    桌子的另一边,有五六个学生开始谈起时局来,许鹤龄也加入了关于时局的讨论。这一谈就勾起了许多人的愁怀和愤怒,骂日本鬼子的,摩拳擦掌的,越谈越激烈。一个半醉的同学开始唱起流亡三部曲来:'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儿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这一唱,大家都感染了那份兴奋和伤感。因为大部份的学生,都是流亡学生,人人都有一番国仇家恨,也都饱尝离家背井和颠沛流浪的滋味。于是,一部份人加入了合唱,还有些埋头喝酒。桌上的气氛由欢乐一转而为沉重感伤。一个戴眼镜的学生,也就是外号叫特宝的,握着酒杯,摇头晃脑了半天,嘴里念念有辞:'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然后,突然间冒出了两句诗来:'遍地烽烟家万里,锦江数见菊花开'

    念完,瞪瞪眼睛,又开始'仄仄平平'起来,原来他在作诗,显然这首诗很难完成,作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只一个劲儿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然后,他推了推坐在他身边的何慕天,嚷着说:'喂喂,我这首诗怎幺只有两句呀?还有两句到哪里去了?'

    '我怎幺知道?'何慕天闷闷的说,仍然埋头喝他的酒。

    '我知道。'一个矮个子说。

    '到哪里去了?'戴眼镜的伸过头去。

    '给耗子偷吃了!'

    许多人笑了,这一笑,才把那浓重的感伤味儿赶走了不少。王孝城和小罗争论起白杨和舒绣文的戏,这一争论,大家都纷纷参加意见,桌上重新热闹起来,嗑着瓜子,吃着花生米,一杯茶,或一杯酒,天南海北的聊聊,这是件大乐事。

    胖子吴提议的说:'我们来组织个南北社如何?'

    '什幺南北社?'小罗问。

    '南北者,天南海北,瞎扯一番之意也。'胖子吴说:'我们这些爱聊的,来一个定期聚会,例如每个星期六,在茶馆中聚聚,谈谈,轮流作东请客,不是别有滋味吗?'

    '对!'小罗一拍桌子,高兴的大叫:'这样,每星期六都有得吃了,赞成赞成!南北社,不如叫龙门社。'

    '叫什幺社?'萧燕没听清楚。

    '龙门者,摆龙门阵之意也。'小罗学着胖子吴酸溜溜的说。

    '我的天哪!'萧燕眨眨眼睛,闪动着小酒涡叫。

    夏季的午后,天气变幻莫定,带着雨意的风开始从嘉陵江畔卷了过来,乌云层层堆积,天色立即显得昏暗阴沉,远处的山谷里,雷声隐隐的在响着。

    '要下雨了。'何慕天抬起头来,望着外面说。这是今天他第一次自动的开口说话。

    确实,要下雨了,一阵电光夹着一声雷响,大雨顷刻间倾盆而下,雨点打击在屋顶上,由清晰的叮咚之声转为哗啦一片,疾风钻进了茶馆,扫进不少雨滴。顿时间,暑气全消而凉风使人人都精神一振。小罗高兴的扬着头大叫:'过瘾,过瘾!'

    '好一阵及时雨!'胖子吴和小罗呼应着。

    梦竹凝视着窗外的雨帘,一条一条的雨线密密的把空间铺满,透过雨,远山半隐半现的浮在白蒙蒙的雾气里。茶馆外的草地上,雨水把绿草打得摇摇摆摆,一棵老榆树飘坠下几片黄叶。这一阵雨并没有持续太久,二十分钟后,雨过云收,太阳又穿出了云层,重新闪熠的照灼着。屋檐上仍然滴滴答答的滴着水,青草经过一番洗涤,绿得分外可爱,在阳光下娇柔的晃动。一群群的麻雀,鼓噪的在榆树上下翻飞嘻闹。

    '好美!这世界!'何慕天啜了一口酒,望着外面说。'但是,只是我们看见的这一面!你怎能望着茁长的青草树木,看着翻飞的蛱蝶蜻蜓,想象着血腥一片的战场?'掉转头来,他的眼光似有意又无意的在梦竹脸上溜了一圈,梦竹立即垂下了眼帘,注视着桌上的杯筷。

    '慕天,想作诗吗?'戴眼镜的特宝鼓励的问。

    '今逃谇子里只有酒,没有诗。'何慕天说。

    '诗?'胖子吴扬起头来,指着梦竹说:'这里有一位女诗人,你们可别错过,她父亲是有名的诗人,她是家学渊源,女中的著名才女!'

    '是吗?'特宝傻傻的伸过头来,从眼镜片底下盯着梦竹看,好像要研究一下她的真实性似的。

    '李小姐,作一首如何?'胖子吴问:'来一首夏日即景好了。'

    '谁说我会作诗?'梦竹逃避的说:'我倒听说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外号叫小李白。'

    '这儿就是!'特宝推了何慕天一把,何慕天正举着酒杯,被他一推,洒了一衣服的酒。何慕天掏出手帕来,慢条斯理的擦着衣襟上的酒,特宝还不住的嚷着:'小李白!你就作他一首给李小姐听听!'

    '我没有诗,只有酒。'何慕天淡淡的说,仍然在抹拭着衣服上的酒。可是,接着,他就豪放的一仰头,念了两句:'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都是相思意!'念完,他直视着梦竹,眼睛奇异的闪烁着,里面似乎包含了几千几万种思想和言语。

    梦竹愣了愣,心脏又反常的加快了跳动,一种突然而来的激情使她兴奋了。她大胆的迎接着何慕天逼视过来的目光,勇敢的回视着他。然后,她把两条小辫子往脑后一摔,用种挑战似的口气说:'我不喜欢感伤味太重的诗词,何必一定要'为赋新词'而'强说愁'呢?既然世界是美的,就应该承认它美,是不是?'她用手指指窗外,那儿未干的雨珠仍然在青草上闪耀,一对粉蝶在短篱边追逐。她望着,亮晶晶的眼睛里含着笑意,仰了仰头,她用清脆的声音念出四句话:'雨余芳草润,风定落花香,时见双飞蝶,翩翻绕短墙。'

    念完,她看看何慕天,嫣然一笑,说:'我胡诌的,别笑哦!'

    特宝把眼镜取下来,仔细看了梦竹一眼,又把眼镜戴上,摇头晃脑,仄仄平平'的审核梦竹的诗错了格式没有,接着就一拍桌子,对何慕天大叫:'小何,咱们的中国文学系,惭愧!'

    何慕天不说话,只深深的凝视着梦竹,好长一段时间,他才垂下眼睛,注视着酒杯里的液体。他的脸色更加苍白,酒似乎无法染红他的面颊,那对黑眼珠迷蒙得奇怪。从他的神情看,他似乎突然的萧索了起来,显得那样的无精打采,从这一刻起,一直到他们的欢聚结束,他没有再讲过一句话。

    聚会结束时,已经是明月初升的时候,小罗跑去结了帐,把整个公费口袋倾倒在柜台上,还差了好几块钱,小罗笑嘻嘻的说:'欠了,你记帐吧,下次还!'

    王孝城走上前去,把差的额数补足了。然后和大家走出茶馆,一行人仍然嘻嘻哈哈的谈不完,中大的学生需要渡江回校,小罗、杨明远和王孝城则可直接回艺专,大家在茶馆门口分了手,梦竹既然住在沙坪坝,当然由中大的负责送回家。小罗等正要走,何慕天把小罗喊住了:'有你一封信。'

    他递了一个信封给小罗,就返身和中大的学生坐上了渡船。梦竹站在船舷边,风把她额前的短发吹得飘飞不已,水中,一弯明月在摇晃动荡。她注视着水,却从眼角偷偷的望着何慕天,后者正斜靠在船头,寥落而寂寞的仰视着天上,有份淡淡的抑郁。她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天,除了一弯孤月,和几点疏疏落落的星光之外,天上什幺都没有。船里胖子吴在唱着京戏,哼哼唧唧的,特宝还在平平仄仄,念念有辞的作他那首没完成的诗,萧燕在轻唱着'燕双飞'。

    船抵了岸,大家下了船,胖子吴说:'李小姐,和我们一起再玩玩吧,散散步如何?'

    '不,不行了,我必须马上回去,已经太晚了!'梦竹说着,飘了何慕天一眼,何慕天漠然的看着嘉陵江,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梦竹的话。

    '那幺,我送你回去。'胖子吴说。

    '不,不,不用了,'梦竹说,失望使她的心脏绞紧:'镇里的路很好走,我可以自己回去!'她再悄悄的扫了何慕天一眼,后者正全神集中的望着岸边的草丛,草丛里,无数的萤火虫在闪烁。

    '那幺,我们就真不送了,'胖子吴洒脱的说:'再见!下星期希望再一起玩!'

    '再见,'梦竹挥挥手,孤独的向镇上走去,心底惘然若失。萤火虫在她脚下前前后后的绕着。萤火虫,萤火虫就那幺好看吗?她咬住嘴唇,心底空洞而迷茫,孤寂和失意的感觉混合了夜色,对她重重叠叠的包围过来。

    小罗和明远等回到宿舍。小罗往空床上一躺,拆开了何慕天递给他的信封。一张大额的钞票落了下来,数额和他付出的差不多,他愕然的跳了起来,愤怒的说:'什幺话?以为我小罗请不起客吗?'

    可是,接着,一张信笺也落下来,他拾起一看,上面潦草的写着几句话:'相信我们都同样漠视金钱,假若能用金钱买来快乐,相信我们都不会吝啬区区的几块钱。可是,钱对我的意义和你的意义又不太相同,我从来不虞匮乏,但却能了解连买一支'艺专牌香烟'的钱都没有时是何滋味,假若你看得起我,像我对你的欣赏同样深厚,那幺请让我付这次的茶酒之资。我冒昧的把钱这样给你,因为我把你当作知己,相信你必定能了解,而不会以我的行为为忤。慕天'小罗抬起头来,把信笺给王孝城和杨明远看,一面用手枕着头,瞪着天花板凝思。王孝城看完后,叹了口气说:'这是一个有心人,我欣赏他!'

    杨明远哼了一声,向窗口走去,一面说:'阔公子的作风,反正他有钱,怎样做出来都漂亮!'

    '你对他有成见,'王孝城说:'我看得出来,你不知道看他什幺地方不顺眼!'

    '才没有呢,只觉得他有点怪里怪气。'明远说。

    '无论如何,'小罗从床上跳了起来,向门外走去,同时高兴的说:'我喜欢这个何慕天!被派头,也够交情!'

    '你到哪里去?'王孝城问。

    '买香烟!'小罗扬了扬那张钞票,又大声嚷着说:'今天晚上,请全宿舍吃担担面消夜!'

    '天哪,'王孝城望着他的背影说:'四大皆空,没办法,只能四大皆空!'何慕天跨进了沙坪坝镇口上那家小茶馆,在靠窗的角落里,他的老位子上坐了下来。茶馆的小伙计不待吩咐,就依照何慕天的习惯,送上一壶白干,一盘卤菜,和一碟花生。何慕天靠进椅子里,慢慢的斟上一杯酒,寥落的啜着。窗子外面,可以看见青石板的小路,路边是平伸出去的绿色草坪,一直延展到嘉陵江畔。江边的路并不平整,曲折凹凸,沿着河岸,疏疏落落的有些白杨,也有些柳树。柳条长长的飘着,在初秋的晚风中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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