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蓿和花香丸浸清酒,再以胡麻油煎,做成“香泽”让妇女过冬润肤所用。

    此刻,她却躺在东番夷岛的竹屋里,风吹山野,百虫啁啾。她一辈子都没预料到自己会到这种地方,见妇女袒胸露背,断齿刺青,虽有掩不住的惊愕,但见她们安静沉默,种禾收割,勤劳而敬天,她也不得不佩服。

    她安心的去接受这儿的蛮荒,却看不惯那怪怖的骷髅头,也闻不惯他们喜吃的鹿胃中半消化的百草膏。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迟风要娶她!整日整晚大哥都护着她,不让迟风接近,直到必须各自回屋为止。

    她聆听着夜里细微的风吹草动,突然,由某处传来薄铁片就口所发出的铮铮声。此乃大员人的口琴,是男女幽会的暗号,未婚即同宿双飞,在汉人社会是沉江绞杀的通奸罪,但在东番地却是婚嫁传统的过程,这又再一次颠覆了燕姝仅知的封建观念,也算开了眼界。

    正想翻个身,隔壁竹席上的女孩却用力的推她,并指着竹屋外。

    燕姝不懂,半爬着出来,又被人由背后抱起。

    太多次了,太熟悉的气味及劲道,是迟风!其实她也有预感他会来,只是没想到他竟用东番土民的方式。

    月照得壤树和近车都亮着银辉,他轻飞无声,她也似浮在如水的夜色中,直至入林的深处。

    他将她放在一枝横出的树干上,凝视那秀净的脸庞,恨不得学大员习俗,让生米煮成熟饭,那她就永远属于他了。

    那黑濛濛之处有窸干噫剩骸澳鞘鞘裁?”

    “鹿群吧!东番岛内鹿最多,常在人的四周。”他说。

    “所以港口叫鹿仔港。”她点头,指向东边问:“岛再往里走,又是什么?”

    “据说是顶到天空的高山,和深至黄泉的谷地,几乎人鸟绝迹,我比较有兴趣是东番的沿岸形状。”他回答。

    “我记得你说过,你说你不相信是蝴蝶形的。”

    “燕姝。”他的大手握紧她的小手“跟着我吧!海洋世界如此大,天地是我们的家,我们可以一起探究东番的海岸内陆,我要带你去看我平户有樱花纷飞的家,还有浡泥的大庄园,不曾见过的奇花异草。如果你胆子够大,我们还能去真腊寻那埋了几百年的宝藏跟我走吧!”

    他的眼中有着从未有过的认真,声音中漾着从未有过的郑重。

    “我这从不是我这一生的目标。”他令她昏眩,口齿不清,又努力的维持镇静说:“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我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人。樱子姨希望你娶的是柔顺的江户姑娘,我大哥说你在各港湾都有女人”

    “别听你大哥胡说!那些女人都只是海洋生活的一部分,她们面目模糊,和我对你的心意不一样。你是永远的,属于我李迟风的妻子,除了你,我不会再想娶任何人!”他略为激动,人也靠近她。

    已是意动,再听见这段话,教她如何不心荡神驰?但她不是寻常女子,有能力自持。燕姝由树干移开,稍离他一段距离说:“我不想当任何人的妻子,自我划下额头这道疤时,就脱下缠脚布,立志不结婚。请你打消这念头吧!我此刻只想回浦口城,过我原来的生活,继续我原来的志业。”

    “什么志业?一个皇帝封的观音,就可控制你一辈子?你就假观音之名,年年迎妈祖,日日混在市井小民间当个女巫士”他说。

    “不是女巫士!我很认真的在学习,学如何医病解困、如何为人排解纠纷、如何帮助那些虔诚的男男女女。”她有些生气地说:“总比你在海上争权夺利,互相杀伐,当个杀人放火的海盗好吧!我宁可当女巫士,也不愿担海盗夫人之名!”

    “抱歉,是我失言。”迟风急躁地说:“但也不要老说我杀人放火。论杀人,我绝杀不过大明天子;论放火,也没有大明官吏放得多,当我的夫人毫无可耻之处!”

    “又是狡辩!你为何不让风狼洗刷掉倭寇的恶名呢?”她此时仍不忘使命“你在海洋的势力那么大,何不和官府合作,让沿海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不再受蹂躏流离、家破人亡之苦?”

    “我们试过了!你忘了吗?六年前,我的义父是一心想要合作,结果却被大明朝廷将了一军,死得凄惨。朱元璋除了寸板不准下海外,还有海疆为不征之地的圣旨,凡是海上贸易及征探,对朱家天下而言,都是罪恶和非法,我可不会笨得回陆上自寻死路。”

    “你不肯回陆上,我又不愿到海上,根本毫无婚配的可能。”她哀伤地说:“不要再谈娶我的事了吧!”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大步踏过,这回是握住她的肩“告诉我,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你呢?你自己心里是不是喜欢我呢?”

    他的脸只在寸许之外,浓浓的眼神和山林强大的黑黝,形成一股教人动弹不得的魔力。他的手来到她的胸前,拿着那小金丝笼后,就静止不动。

    他那男人的味道及力量,似澎湃海洋,高遮住天,令燕姝手脚皆软,背后的夜如一堵墙,断了她的退路。当他揽住她的腰强行要吻她时,像是浇灌的热流,由头到脚,四肢百骸,无不在沸腾中,而她的内心更有一把火,让热流源源地不竭止。

    这就是男女夜半的闺房情事吗?她十九年生命,清清白白,从未想过一点肌肤之亲。如今,整个人在迟风怀中,他吻到她细白的脖子,手在玉背摩挲,这就是所谓的销魂滋味吗?

    是东番的月,蛮荒的夜,男女纵情交会的林间,南海沁暖的风情,使父母的期盼,天妃娘娘和靖姑夫人的庄严都遗忘在无际的黑暗中。

    猛地,如霹雳一般,王伯岩手拿大木棒杀劈过来,月光下,真像是鹰枭猛兽。燕姝惊得站不稳,和迟风的缠绵温存也恍惚是梦,不该是她作的

    “你把我妹妹怎么了?三更半夜诱拐她,是什么意思?”王伯岩又叫又跳的,拉着燕姝就到他身后“我好歹敬你是兄弟,你怎能使这种下流伎俩?”

    “这哪是下流?我们是定情。”迟风笃定地说。

    燕姝真想往地洞里钻,更希望手上有一把刀有刀又如何呢?自残或抵在迟风的胸口?那身体及心头被他扰起的混乱,令她百口莫辩,无法自明,只能霞焚满面!

    这时,火把纷纷燃亮,寂静的夜充满人声的騒动。燕姝发现林中又走出几对男女,都是习俗默允下的幽会。

    一些大员社妇女叽叽呱呱地将燕姝拉到一旁,而男人们则和迟风来回对话着,最后还哈哈大笑。

    “他们在说什么?”王伯岩有不祥预感。

    “今晚是定情之夜,明晚是一年中月亮最圆时,大员社要举行盛大欢宴,为定情的男男女女行婚礼,包括我和燕姝在内。”迟风缓缓地说,并微笑地看着燕姝。

    “我根本没有同意嫁给你!”燕姝惊愕地澄清。

    “按大员规矩,亲吻就算。”王伯岩欲插嘴,迟风又说:“你最好别闹事,他们视婚礼为神圣,你若有不敬行为,到时要削人头,我也爱莫能助了。”

    “李迟风,婚配是两厢情愿是事,你不能拿海寇巧取豪夺的方式对我,我不承认,也不会屈服的!”燕姝急急的说。

    “你也喜欢我的吻,不是吗?”迟风淡淡地说,并要妇女们带她回竹屋“好好准备吧!我的新娘。”

    “造孽呀!我不是说过风狼诡计多端,别和他单独相处吗?你为何不听?”王伯岩对着远去的妹妹大吼,又转头对迟风骂道:“你就非要毁掉燕姝,不达目的不罢休吗?”

    “那整船的货,浡泥的香料园和鸡笼的一半金矿,仍然是你的。”迟风一样是平静的表情“大舅子,火气别太大,这是喜事,你就好好的享受庆典吧!”

    燕姝几乎是脚不着地,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屋的。从浦口城郊迟风绑架她起,都是亦侠亦盗,没见他杀人抢劫,只知对她这人质还算厚道,甚至有几分倾慕,戒心就渐无。

    今日才见识风狼的狠辣手段,令人措手不及。她原本就不该和他谈,她一个单纯女子,怎斗得过历尽江湖的他?

    又是太自不量力,屡次想收服“顺风耳”失败,反成了他的“夫人”天妃娘娘,燕姝愚昧无能,意志不坚,该怎么办呢?

    **

    篝火午后就已燃起数堆,铁片口琴不时嘹响,孩子们早在那儿嬉耍跳舞,唱着呜呜的歌曲。

    燕姝和大员的新娘们坐在大竹屋内,她身上仍穿着倭女服,只在颈间戴着小金丝笼,玛瑙、珍珠、金锁片林林总总,垂络沉重。发盘高,绾着簪环和翠羽。

    自昨夜“定情”一事,她内心始终无法平复,沉静的能力再也找不回,她不甘这样糊里糊涂的嫁掉。

    竹屋内,王伯岩和兄弟们大嚼大喝,满脸喜悦,已无原先的愤怒,到处说“当迟风的大舅子,他认栽了”

    燕姝的双手扭绞着,就在方才,她到溪边,伯岩大哥乘机塞给她一块破布,上面有青染汁写的字

    伺机而动,降俞家军。

    草促成书,燕姝懂了。唯有投降,才能解他们的困。大哥会在一夕间改变主意,必定也是为她的幸福着想。

    地下已放了许多食物,有鹿肉、猪肉脯,甘薯、薏仁、椰子、甘蔗,和充满怪味的百草膏,当然,还少不了大量的酒。

    她看着太阳逐渐西移,染红竹林,鸟如翦影,在云霞里飞翔。忽然,迟风出现在她面前,人蹲着。

    他穿着鹿皮的短衫和短裙,露出矫健的腿和膀臂,头发插上羽毛,胸前挂着贝壳齿骨,脸上画着线条,完全是大员勇士的模样,比平日更蛮悍危险。

    “今晚的仪式只是暂时,我还会在平户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他若无其事的说:“你绝对不会有委屈的。”

    燕姝垂下睫毛,她绝不能露出破绽,要不卑不亢。她说:“汉家婚礼呢?我希望能由浦口故乡风光出嫁,你能做到吗?”迟风的脸色明显的有些难看“除了大明土地,你要在哪儿行婚礼都可以。”

    她低下头,半晌无言。

    他拿出一块竹片说:“我今天很高兴,想着就做了一首诗。你知道,我不是做诗的人,不过是抄李白的,再胡诌一下。”

    竹片上有四行墨字,果真是仿李白那首洞庭诗,很生涩,且没押韵格律

    无烟遥望沧浪分,水尽南天风与燕,日落平沙秋色远,觅得仙姝云海间。

    “怎么样?这可能是我这一生唯一做的诗。”他以讨好的口吻说:“灵感是来自风与燕,我以后要刻个匾在我们的家,而这云海间的仙姝,就是你。”

    不!不许掉泪或动心。燕姝镇静地说:“没想到你的字写得那么好。”

    “因为我亲生父亲的字极佳,绝不输给进士秀才。”迟风说:“我四岁时,他就教我练字,一丝不苟。我对他很多记忆都淡忘,但一直记得要写一手好字,至少比较像是李家的儿子。”

    她不能再听了,怕会心软。燕姝说:“我此刻仍是不想嫁给你的。”

    “我只想问,昨夜你在我怀里,唇在我唇下,心里是不是喜欢我呢?”他问。

    燕姝脸颊通红,老羞成怒地说:“你只要是你李迟风要的东西,你就非要得到,是不是?”

    “没错。”他收敛目光说。

    “如果得不到呢?”她冷冷的问。

    “我就抢就骗,不择手段。”他说。

    “如果抢不到、骗不到呢?”她又问。

    迟风愣住了,久久才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我抢骗不到的东西。”

    “你总是如此自私,只顾自己的利益吗?”她咬牙说。

    “是的。”他定定的看着她“我在大海上,茫茫无边,有时连方向都搞不清楚,唯一不迷失的方法,就是以自己为中心,满足自己,这是最强而有力的生存之道。”

    好个狂妄骄横的人!但她王燕姝也不是遵守三从四德的人,她也以自己为中心,绝不吃他那一套!

    婚礼开始时,很多男人其实己喝得半醉,大员头目和巫士喃喃行仪的声音根本听不真切。最热闹的是新郎背着新娘,狂跳着舞,又一次一次跨过火堆。迟风玩疯了,燕姝难免感染到他的情绪,有几回都忍不住笑出来。

    他宽阔的背,一直都很稳固,没让她跌落过。

    太阳下山时,灌酒就开始,王伯岩妹夫长、妹夫短的叫着,并猛在迟风竹筒加酒,喝得众人陪着东倒西歪,大家差不多都忘记新娘了。

    燕姝一直尽量靠竹林边缘坐。

    终于,时候到了,王伯岩走过来说:“走!必须在天黑前到鹿仔港外。”

    一阵狂风吹过,兄妹俩刻不容缓,前后跑出大员社的地盘。

    山路迂回,燕姝数不清有多少路,但风声啸啸,速度已是极限,心都快跳出来了,而她老觉得狼在身后,利爪已触及她的恐惧,巨大的树及阔叶都似敌人。

    海湾已在望,泊着几条大大小小的船。路上陡石多,他们到岸边,因为紧张,都是滑滚来的,燕姝的手上甚至多了好几条刮痕。

    王伯岩挑了一条小船,以便于划舟。他取出一块大白布,上头用粗炭写着一个大大的“降”字。

    “你端着高高举起,我来划桨!”他说。

    天色尚未暗,湾面上泱泱地泛着夕光,海天处隐隐栖着几艘大船,旗帜飞扬,那正是他们的目标。穿过这浩淼的水,她就可以痹篇迟风,真正安全了。

    燕姝举着白布,迎着风,鸥鸟低飞,涣涣桨声在静寂中特别大而惊心,前后、前后、前后

    突然,划破水流的扬声叫唤传来“燕姝,回来”

    她猛地回头,见鹿仔港的沙岸上布满绰绰人影,当然包括不断唤她的迟风。

    “别理他们,继续走!”王伯岩更卯尽全力。

    天呀!他并没有醉那么厉害,但要找燕姝时,一切已太晚。迟风在几条船上踩来踩去的,竟毫无主意了。

    燕姝的小舟就快出海湾了,往前追必遭俞家军的袭击,可难道他真要眼睁睁的再一次见她消失吗?

    “大哥,要不要用炮来阻止他们?”潘子峰间。

    “笨蛋!你用炮或火铳,明军必也反击,不恰好沉了燕姝的船吗?”迟风止不住怒气说。

    “王伯岩和王姑娘都太可恶了,枉费大哥一片苦心,沉了他们的船也算惩罚”有人说。

    迟风手一扬,叫道:“不许有任何动作!”

    燕姝的臂膀好痛,终于,看到大船上的军士,他们开始放下梯子。那一刻,她忍不住又回头,东番岛已化入灰蒙中,树林呈层层暗影,一轮又圆又大的月,由东方的天空冉冉升起。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满月,迟风说过。是的,全世界没有比海上的月更美了,如贴到眼前,像可以碰到般的神奇。

    俞家军聚合了愈来愈多的火把,慢慢有欢呼声“风里观音”回来了,并带着流浪多年的兄长归队。

    溟茫的鹿仔港边,扑通一声,迟风在大夥的意外中潜跳入水。他一直游、一直游,想看得更清楚,确定燕姝平安上船,没有失误。

    他沉入一片芦苇底,燕姝踩索梯,有人扶抱她到船板,然后是王伯岩。叛徒!迟风心中泛过一股悲愤,手扫断大把苇杆,一群栖息的野鸭哗哗飞起,在天空形成一道暗影。

    俞平波必然也在船上,也许正激动地叫“燕殊”吧?!

    哼!浦口城总不远,怎么也逃不过他李迟风的手掌心。即使燕姝嫁人或入道,仍会是他笼里的金丝燕,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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