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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公会上,叶楣说起了余青春

    三十多岁的叶楣,看上去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这话不只一人当着她的面说过,说得多了,她的自信心就张扬起来,高跟鞋越穿越高,前胸也随之越挺越高,举手投足之间一股令男人眩晕的气息一路散开。

    叶楣是个诗人,她写过很多诗,她的诗我大都看不懂,但我知道那是好诗。我认为那是好诗的原因是我看不懂。如果我看懂了,就说明这诗没写出水平,当然就不是好诗。

    叶楣只是个业余诗人,她的真实身份是社保局的一名主任,她是我的同事。

    我是三年前调到社保局来工作的,那时关于叶楣的传言很多。她结过一次婚,那婚姻持续了半年时间就分崩离析了,听说那个男人还是市直机关的一名干部,人长得有些小帅,她离婚的个中原因,说法五花八门,有人说那个男子在外面包养了二奶,有一次叶楣出差突然回家时,将一丝不挂的两人逮了个正着;有人说叶楣爱好文学,爱得死去活来,那个男人很反感,所以就离了。不管怎么说,这段历程对主人公叶楣来说都是一个伤疤,揭开后就会鲜血淋漓的。所以只是背地里有人对她说三道四。

    社保局三楼会议室里的会还没开始。趁这工夫,已到场的人就抓紧时间讲黄色段子,气氛正热烈着。叶楣迈着纤纤细步,一脸浅笑,袅袅婷婷地步入已装着五大局长十大科长主任的会议室时,就立即点亮了十几双眼睛,会场立即就哑了火。

    五十多岁的毛主任把那个经典的荤段子讲到了一半,不得不搁在了嘴边,吃不进去,吐不出来,像正咬着一块滚烫的糍粑,脸也涨着通红。毛主任正上演的好戏就这样被叶楣夺走了,他望着叶楣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轻轻地哼了一声就默无声息了。

    坐正中间的王局长,说了声:“开始开会,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然后就翻开了面前的笔记本。照例是各科室、各部门汇报一个月来的工作,然后是下个月的工作计划。叶楣的身份是社保局业务大厅的副主任,她是第三个发言,她口齿伶俐,讲得很好,普通话里带着浓浓的江南味,那声音像是涂上了一层巧克力,色香味俱佳。诗人就是不一样,语言里饱含着诗一般的气息。

    叶楣发言是汇报一个月来的工作完成情况,然后对下个月的工作作出安排,应该是粗线条才对,她说到余青春时,她的粗线条就一下子变细了,然后就如游龙一般游走着,流畅地穿堂绕榭。往日,也有科长主任们在汇报工作时,就谈到了工作里具体的事,就讲细了,或者是偏了主题,王局长就会立即打断:“具体的事会后再议。”然后说话的人就不说了,憋红了脸,像是大便没解干净一样难受。但这次不同,王局长不仅没有打断叶楣的话,反而听得很认真,神态很专注。余青春这名字就这样第一次出现在社保局的办公会上,于是会场上的局长、科长们都知道了余青春这名字。

    叶楣说:“余青春是一个破败的男人。”叶楣用上了“破败”这个词时,我就笑起来了,叶楣的话就被我的笑打断了,她望了我一眼,横眉冷对,还说就是破败嘛,看他那样子就破败,我就把刚舒展开的脸部肌肉收缩了。会后我问叶楣:“你说女人多少岁会破败呢?”叶楣毫不客气地回敬了我一句:“去你的。”

    叶楣继续说,那个破败的男人上周到下面的业务大厅来了,那天的阳光很温暖很灿烂,在大厅里留下了斑驳的碎影。那天是星期一,来大厅办事的人很多,他穿着一件蓝布衫,头发像是冬日的烂草,眼神呆滞无华,目光中像是混合了烟尘。他在大厅里格外引人注目,他引人注目的原因是因为他还拄着一根拐杖。他朝前面靠,前面的人往两边靠,像是给他让道。他移近柜台,把拐杖放一边,就金鸡独立,别具一格了。他目光朝内瞅,很快就落在了叶楣的身上,那时叶楣的身上正披着一层金色的阳光,那是从窗外射过来的。

    我们的余青春同志,就这样第一次在社保大厅里灰蒙蒙地登场了,可惜我没有亲眼见到,我的文字是根据叶楣的叙述,再加上了一点点我自己的想象,于是我的描述就有一定的现场感,不会与真实的场景南辕北撤。

    余青春叫叶楣妹子,好像他认识叶楣似的,而且有着不一般的关系,大厅里值班的人都听到了,目光就都投射到余青春这里来,大约是他们感到这颇为离奇。后来才知道,余青春叫那些女子都唤着妹子的,不只是叶楣一个人。

    叶楣刚办完了一桩业务,抬起头来接待下一桩业务,三十岁的目光就遇上了六十多岁的目光。她就热情地说:“老同志,您要办什么业务?”

    余青春说:“我,我要买保险。”

    叶楣不喜欢别人说买保险,就向他解释说:“我们这是社会保险,不是商业保险,商业保险是买,我们这保险是政府办的,不能叫买保险。”

    余青春粗燥的表情上又蒙上了一层诧异:“不叫买保险,那叫什么呢?”

    叶楣说:“那叫办保险。”

    余青春说:“办保险啊,那要不要交钱呢?”

    叶楣说:“当然要交钱的。”

    余青春说:“那,那还是叫买保险嘛。”

    叶楣就哑口无言了,平时也会遇到别人说买保险的,叶楣就会仔细地讲解商业保险和社会保险的区别,讲完了还会要别人回去后上网,进入哪一个网站,那里面有祥细介绍的,然后别人就明白了,哦、哦、哦地叫一通,声调一声比一声挺拔,脸上的笑容也更加璀璨光鲜,这时叶楣浑身上下就会洋溢着一股腾腾欲飞的成就感。

    可是这会叶楣却了无兴致,一是因为大厅里还有好多人等着办业务,好多双眼睛在后面望着她,二是感觉要对眼前这位破败的男人把道理讲清楚像是对牛弹琴。

    叶楣就问他的情况,先问他的年龄,他说他六十岁,叶楣应该是在这时把余青春在脑海里定位为破败男人的。叶楣接着问他,户口是哪里的,他说是区里的,城镇户口。余青春接着说有一年,城区扩建,占了他家里的地,按照政策把他给农转了非。

    叶楣接着问,余青春思维还算敏捷,对答如流,不像是太破败的样子。

    叶楣问他是否以前在哪工作过的,余青春沉思了一会,然后问,做门卫算是工作吗?叶楣说不是算是,那就是。门卫是非常光荣的工作啊,门卫有很崇高的职责,保一方平安。余青春就笑,这笑溶解了一部分他脸上的沧桑。他说他做过四年的门卫,在他们村旁边那个厂子里。

    叶楣告诉他,就在前不久,市政府专门针对那些有城镇户口,有工作经历的而现在又老无所依的人出台了一个100号文件。就是一次性缴三万八千八百元钱,就可以在社保局按月享受退休待遇。这是一项惠及民生的政策,缴三万八千八百元非常划算,办了手续之后,不仅能按月领取养老金,而且这养老金还会水涨船高。

    这笔帐,余青春好像算不过来,因为他听了叶楣的讲解后,嘴里就没停过,一直在嘀咕着三万八千八,三万八千八他嘀咕了好多次后,身子就往边上靠,差点摔在地上了,倒是他的那根木拐抢先了一步,倒在了光洁的地面上。叶楣说:“小心。”旁边就有人帮他拾起了拐杖,递到了他的手中。叶楣的前面已经站着另一个人,一位中年妇女,那人的后面已排成了长龙。叶楣从中年妇女手中接过养老保险手册时,望着余青春叫了一起:“您回去再想想啊!”余青春嘴里还在嘀咕着三万八千八,边嘀咕边往外面走。到门口时又说了一句:“这多钱。”后来又转过身对叶楣说:“我得细细考虑。”

    叶楣在会上没有我讲的这么具体,但比我讲的生动。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吸引人的东西。她讲完后,会议室里就开始躁动起来,会场上七嘴八舌的。都在用不同的方式表达着同一个意思:我们社会保险是人民的社会保险,就是要让像余青春这样的弱势群体得到实惠。

    叶楣弄清楚了余青春的底细

    王局长一直在听,没有说话。当躁动的声音越来越大时,王局长说了声:“好。”这个“好”是王局长说话的开场词,会议室里的声音就来了个急刹车,立刻就鸦雀无声了。王局长下指示了,说余青春再来的时候一定对他讲透政策,要让他知道交了三万八千八,就可以得到一个强大的保障,这个保障是党和政府给的,这个账一定要和他算清楚:一是能按月领取退休费,二是退休费每年会增长,三是以后死了也有丧葬费和抚恤金两万多元,只要不是白痴,这个账应该可以算明白的。王局长布置下了任务,余青春的养老保险的事,由我和叶楣负责,要摸清情况,做好政策宣传,一定要把他的思想工作做透,然后还要写好新闻报到,最好写成人物特写的形式,要以余青春为典型,扎实地推进市政府100号文的落实工作。

    会后,我对叶楣说,就你话多,咬住一个余青春不放。叶楣说,我还不是为你着想,我感觉余青春养老保险的事一定大有文章可做,你写文字材料的人,这样的典型上哪找去?叶楣望着我嫣然一笑,然后做了个鬼脸,扭动着腰肢下楼去了。我只好摇摇头。

    叶楣是我隔壁业务科室的主任,有时会轮流到大厅坐岗,做大厅里的值班主任。余青春来咨询时,正遇上叶楣在大厅里当班,于是这故事就有了序幕。

    叶楣如果不去大厅值班,就会呆在我的隔壁,有时会到我办公室来串串门。我在社保局的身份是办公室主任,主要任务是写些文字材料,其实我很烦做这工作,很枯燥,很劳神,还要经常为赶材料熬夜,把眼睛熬得通红。

    自从用上电脑之后,我写材料变得简单了好多,因为我很大一部分工作是在做复制和粘贴,做些拼凑的事。

    第二天,我坐在办公室在电脑上瞎鼓捣着,叶楣抖动她的腰肢从隔壁过来了,她进来时,我没有抬起头,我知道是她,我闭着眼睛就能想象出她的模样:长发披肩,眼神顾盼流连。她带来一屋槐花一般的香味,她一定是在用一种特殊的香水,有一次我对她说这香水有毒,她说,有毒没毒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香味可以给她带来写诗的灵感。她的脚步声我也非常熟悉,噼啪噼啪,高跟鞋敲打着地面,穿透力极强。我想起了余青春,余青春的脚步声一定更有特点,因为那是三条腿在走路。

    “老郑。”叶楣总是这样叫我,其实我并不老,或者说不太老,四十刚过,我这时才抬起头,正遇到了她灿烂的目光。

    你知道吗?那个余青春,我知道他的底细了。叶楣说着就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把身子放进椅子里,很舒服惬意的样子。

    叶楣说,她打听到了余青春这个人,她说,那天他来我们大厅,出来后在前面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他说他要买腊梅的烟,一块钱一包的。小卖部的老汉说没有那种烟卖,那烟已经没有人抽了,余青春犹豫了片刻,就买了一包三块的,红金龙的。

    叶楣到小卖部买牙膏时,老汉问她,余青春来大厅办保险的吧?叶楣问哪个余青春,老汉说那个跛子啊。叶楣使劲想就想起来了那个跛子。叶楣是这时候才想起那个跛子名叫余青春。

    老汉是认识余青春的,他曾和余青春在同一个厂子里做过事,但是余青春在他那里买烟时,他却装作不认识他,而余青春应该是真不认识老汉。老汉告诉叶楣,余青春住在城乡结合部,在城北,过了火车站,那个城不城、乡不乡的位置。余青春在钢窗厂做过搬运工,他在搬运钢材时从车上摔了下来,就把一条腿弄丢了,这事闹了一阵,最后定性的结果是余青春负主要责任,钢窗厂负次要责任,钢窗厂赔了他五万元。余青春就再也不用去做搬运工了,他也做不了,过起了坐吃山空的日子。余青春觉得值得,一条腿换来了五万元,这个账他好像是算明白了。

    余青春有了钱,但还是不安心,毕竟只有五万元,有人说还是买份保险吧,比把钱存银行要强,余青春七打听八打听就找到了社保局。

    叶楣说完了,就随意地哼起了小曲,那是香水有毒。

    我问:“就这些?”

    叶楣说:“就这些。”

    造访余青春

    我坐不住了,我说:“找余青春去。”

    过了火车站,出了城,路就变窄了,行人也稀少了。叶楣坐在副驾位子引路,我坐后面,小贺开车。我问叶楣:“你知道怎么走吗?”叶楣说:“鼻子下面是大路,我只知道他住的地方叫余上村,或者叫上余村。”小贺说:“晕!”

    路的两边是新修的楼盘,不出来走走还真不知道,这城市发展真快。高楼大厦正向东南西北辐射开去。小车从烟尘中走过,然后就找不到前面的路了,乡村气息被工地的烟尘破坏了。

    叶楣和我下了车,叶楣问旁边工棚里一位老汉,余上村怎么走。老汉说只有上余村,没有余上村。叶楣说那就是上余村了。老头往前面指,说:“看到那边的一片池塘了吗?走到那里再往左拐,那里有一片矮房子。那村就是上余村。”

    我问:“您老认识余青春吗?”

    “你们是去找余青春?”老头望着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又望着叶楣,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最后把目光落在我们的那台车上。我们那台车上有“社会保险稽核专车”的字样,一看就知道我们是社保局的人。

    老汉给我们讲起了余青春,说余青春是一位诗人,他写了很多诗。叶楣很夸张地“哦”了一声,眼神突然间明亮了很多。像是一个迷途很久的人突然找到了组织。我说:“妹子,你可找到知音了。”叶楣还是那一句话:“去你的。”

    我相信叶楣这会一定对那个破败的男人有了浓厚的兴趣,因为她的眼神里已经抖动着无限向往的光芒。我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叶楣是一位文学青年,做了多年的文学梦,她的文学梦五彩斑斓。她写诗,写那种我看不懂的诗,我记得她写过一首诗叫鬼谷,她朗诵给我听,问我那诗的涵义是什么,我想了半天,就说:“不知道啊。”她说:“那就对了,如果你能看懂,那还叫什么诗呢。”我说她完全是吃饱了没事干。

    叶楣问老汉:“余青春写的是什么诗?是格律诗,还是现代诗。”老汉说:“鬼晓得是什么诗?他有毛病的呗。”我觉得叶楣才是真有毛病,和一个看门的老头说什么格律诗现代诗。

    余青春在我们心目中越来越神秘,我们想马上就去揭开他的面纱。路况不好,车颠簸得很厉害,小贺不停地说什么破路啊。上余村的房子散落着,不成排成行,像是随意地间缀在那一片土地上,我们还看到有些房子的墙上用红笔写着大大的“拆”有着十足的霸气。

    我们把车停在村子前面的一块空地上,一路问过去,一位在门口晾晒衣物的老太太指了指前面那间平房,说那就是余青春的房子。那房子的门敞开着,我在那门上敲了两下,然后弯下腰走了进去。房子很破旧,潮湿阴暗,墙壁斑驳,还有些绿色的毛。水泥地面凹凸不平,还有些地方积了水,很显然是屋子长期漏雨。我想,余青春住在这地方,那条腿就是不跛,也会得关节炎的。余青春戴着一副破旧眼镜,半躺在床上看书,拐杖被丢在了一边。床头床尾有很多破旧的书。

    余青春认出了叶楣,他对我们这群不速之客并不惊奇,他下床,然后弯下腰找拐杖,终于站起来了。余青春拄着拐杖站着,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想不到你们还亲自上门服务,真是让人很感动。”余青春又说:“你们坐吧。”就要给我们搬凳子,可是他那条腿不听使唤,我看了看四周,也只有两个凳子,还是歪歪斜斜的。就抢先一步把他身边的一张木椅拉了过来坐下,椅子立即就唧唧哑哑地响了起来,叶楣用纸巾擦了擦另一把椅子,然后坐下。余青春就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就不知所措了,我就说:“您也坐吧。”他就在床沿坐下。

    我就和他扯着政策方面的事,我说起国家现在有钱了,要造福人民,要为民生着想,你不参保,就没有机会享受国家改革开放的成果,然后我又说世界上还有很多国家很穷,朝不保夕,发展慢,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余青春就不停地点头称是。

    叶楣半天都一声不吭的,我扭过头看她,她正拿着一张纸片在看,好像是从地上捡起来的,神情非常专注,我就停了与余青春的讲解,转身看着叶楣,她的眼神溢彩流光,像是打了鸡血的,我看出了她兴奋的表情。她这时就叫了起来:“这是您写的吗?”我知道她是在问余青春。余青春嘿嘿地笑,并没有回答。我从她手中拿过那张纸,上面的钢笔字写得如游龙一般,飘逸、灵动,非常生动传神,少见有人写这么好的字。我说:“写得真好。”

    叶楣知道我是在说字写得好,她说:“你说什么啊,字写得好是次要的,你看这首诗,写得多好。”我细看,那真是一首诗,一首很特别的诗,我不大懂诗,但我感觉到了那诗的意境很美,还有非常深的哲理思考。余青春却说:“让你们见笑了,见笑了。”

    叶楣已和余青春聊上了,把我就撇在了一边,他们在聊诗,聊诗的神韵,聊木心、杨亮等大诗人,后来他们又聊到诗与画,聊到了凡高,叶楣像是遇到了知音,抑止不住内心的兴奋。我看到旁边的桌子上有很多手稿,他的字写得不错,一张稿纸就像一张很有份量的硬笔书法。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接电话,弯下腰走出门。留下叶楣和余青春继续聊着。是王局长给我打的电话,他说我的那个讲话材料写得不像样子,完全是胡写,不能给人带来兴奋,他还说,你写讲话材料不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你要站在一个相当的高度,因为讲话的人是市长,要俯瞰全市的苍茫大地,要让全市人民产生共鸣,要让他们有巨大的归宿感,要让他们饭前便后说的话都是市长,知道吗?我说:“知道了,我再重写。”心里却说:“我操。”王局又问我那个典型材料准备得怎么样了。我说正在做思想工作,叶楣正在和他谈。

    我接完电话又弯着腰进屋,叶楣和余青春正聊在兴头上,眉飞色舞。余青春甚至用手在胸前划出了一道又一道弧线,他们没有发现我进来,我于是干咳了一声,他们的谈话才戛然而止。我想起了我们此行的目的,不是来谈论诗文的,但是叶楣好像把这事已忘掉了,抛到九宵云外去了。

    我就问余青春办保险的事,他“哦”了一声,好像是从梦中醒来,他说正在考虑,毕竟后半辈子要找个靠山。我说:“是的,你是得找个靠山,你要相信政府,我们的政府是多么慈祥和蔼的政府,每年都会向民生注入大量的资金,我们是代表政府来找你的。”我继续说:“你这诗文虽然好,但是不能当饭吃的,还是要有一个比较稳定的收入来源才好。”

    余青春说:“是要我买保险吧。”叶楣纠正说:“不是买保险,是办保险。”余青春说:“哦,是办保险,不是买保险,可是我还得想想。”我说:“那您想吧。”

    余青春拄着拐杖送我们出门,出了门还要往前送。叶楣说:“余老师,您留步,不要多送了。”我怀疑我的耳朵有毛病,她竟然叫他余老师。

    余青春和叶楣在茶楼

    这次好像是无功而返了。而且我的好心情已被王局长搅乱了,想到那个讲话材料,我就想骂人,我记得曾经写了一篇讲话稿,改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王局长都说没写好,要怎样怎样修收,我最后一次送给他时,他终于说:“这次写得真不错,就该这么写嘛。”有一句话我想说,但我没说:“这就是我第一次送你的呢。”

    回家的路上,我对叶楣说:“余青春是个怪人,吃都吃不饱,你再看他住的地方,哪像人住的?还写什么诗,完全就是吃饱了没事干。”叶楣就笑了起来,她说我完全就是个白痴,精神如果苍白,就是锦衣玉食又有什么意义呢。她说这话,就证明她自己是个白痴,是个十足的笨蛋,一点道理也没有,一个食不果腹,连自己的保险都没着落的人还有什么权利谈精神呢。我又说:“你还叫他老师的。”叶楣说:“人家真是大师呢。怎么会是这样的?真想不明白,那好的诗,还那样的。”叶楣在喃喃地自言自语,像是中了邪。诗人大抵都这样吧,有点神经质,叶楣、余青春等。

    我说:“余青春办保险的事你负责吧,如果办成了,我来整材料,如果办不成,我就对王局长说你办不了,我再找别的典型来写。”叶楣却说:“你难道看不出来,余青春是大有潜力可挖的。”我说:“狗屁呢。”我就知道叶楣说话就喜欢信口雌黄,一点根据都没有的。

    我回到单位后,忙着弄那个讲话材料,弄得我浑身发毛,根本没有精力去管余青春保险的事。三天之后,我交稿了,王局长说我这稿子写得不错,有些气势,这样就可以了。其实这是去年的市长讲话稿,我把数据改了改,没有人能看出来这就是去年的讲话稿的,我是到最后要交稿时才这么弄的,就连王局长都没看出来,况且现在的市长也不是去年的市长了。

    叶楣到我办公室来过几次,她好像想说什么,见到我正忙,就闭上了嘴,然后就出去了,我也懒得理她。下班时,我在楼梯间遇到她,我说:“余青春的事随缘吧,反正政策已给他宣传到位了,他要来就来,不来就不要再去找他了。”叶楣说:“你说得轻巧,余青春的事你一定要当一回事的,如果你不当一回事,我也要当一回事的。”我没有再理会她,下了楼就直接骑上摩托车回家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洗了就上床,这时手机响了,是毛子打来的,毛子现在在一所职院里任教,已混上了教授,他说小三子从广东回来了,要我出去喝茶,这不容得我作出其他的选择,我把脱掉了一半的裤子又重新穿上,然后就出门了。

    好多年没见小三子,他在南方开了一家公司,现在混得人模狗样,我和毛子只有听的份,他讲的很多,讲生意上的一些行话,我和毛子都插不上话,毛子好几次想把他的话题引开,都没能成功,我顿时就感觉到索然寡味,我相信毛子和我一样的感觉。

    我四下里瞅,瞅这家新茶楼,我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东北角一对男女的身上,那女子不是别人,她是叶楣,她对面的男人戴着鸭嘴帽,我在脑海里搜寻了片刻,结果让我大吃一惊,他是余青春,余青春此时不像一个破败的男人,倒像一个艺术家,他坐着,当然也看不出他是个跛子。叶楣和余青春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很显然聊得很投缘,余青春正指手画脚,好像是在作报告,手势高低错落,抑扬顿挫。我像在看一场精彩的表演。小三子还在继续口若悬河地讲,突然间就哑火了,他哑了火我还不知道,我被眼前这一幕吸引住了,眼神飘逸着到了余青春那里,根本就没有听他唠叨。“你看什么啊?”小三子问。我不说话,然后他们就顺着我的目光一路追寻了过去,看见了谈兴正浓的一对男女“谁呀?”毛子问。我这才醒悟了过来。我说:“是我同事。”毛子问:“都是你同事?”我说:“女的是我同事。”毛子说:“关系好像不太正常,男女年龄差距太大,像是父亲和女儿。”小三子就转了话题,说起了这一男一女,他分析说,这男人应该是在某一方面很有成就,比如说是个老板,很有钱,女人不然不会看上他的。

    三子说了一会对面的那一对男女,猜测了一会他们的关系,就把话题引开了,他说在深圳他有四个女人,他把四个女人编了号,老大是他的原配。其他三个按照与他交上火的时间依次排序,他喜形于色,他说他最喜欢的是老二,老二长得白静,在床上把他侍候得很好。这些事都是新鲜事,甚至盖过了前面的一男一女的事,我和毛子就重新被小三子的演讲吸引了,目光也收了回来。我后来就想,人家小三子就是个人才,人家能把几个女人调理顺当,如此娴熟,滴水不漏。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我再一次抬起头来,朝那边瞅过去,那边的位子已空了,他们已走了,我怀疑叶楣已看到了我。

    该不会是叶楣喜欢上余青春了吧?这真是稀奇了。余青春和叶楣是我心中的一个谜了。

    叶楣说余青春要来了

    第二天我在办公室里坐着,手头有几个材料要弄,但我却没有心思去弄,我有些无聊,我想起了余青春。王局长要我弄一篇典型材料的,这余青春如果不参保,我这材料就得另找他人了。

    我下楼去一楼大厅,想捕捉一些典型的参保事例。经过叶楣的办公室时,往内瞅了瞅,看见她正在电脑上忙碌着,这个月她已不在大厅值班了。我听到键盘噼里啪啦地响着,我就轻轻地走了进去,她以为我是来办事的,她说:“您等会。”她这样说,我就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她在打材料,一叠很厚实很零乱的抄写纸上的东西,她正一字一字地敲进电脑,我还看清了,那是余青春的诗,那是余青春的手稿,那字迹龙飞凤舞,像是书法作品。

    叶楣这时才发现是我而不是来办事的人。就侧过了身,脸上披上了笑容。她说余青春参保的事已有眉目了,他的思想工作已做通了,今天下午就要来办的。她还要我准备好相机,下午他来时采访他。我心里就一阵兴奋。但我并没有表露出来,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叶楣和余青春的关系微妙着。我故意问是什么时候做通他的思想工作的,叶楣说:“余青春又来了几次大厅,我给他细细地算了算帐,他就通了,他答应今天下午来办的。”我感觉叶楣是在说假话,很可能他的思想工作是在茶楼做通的。

    我没有理睬她,眼睛看着她桌前的手稿和电脑里的文字。她的眼神就与我的眼神殊途同归了,落在了电脑屏幕上。那是一首诗,我看了几行,不太懂,对诗我一直是个门外汉的。叶楣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她说:“余青春其实是一个边缘人,不会电脑,不知道网络是怎么回事,他还不会用手机,但他的诗的确写得好。”我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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