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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时,船便又出海了。那次的出海,与以往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天空是晴朗的,有微风,微波起伏的海面,像是一块墨绿的绸缎,使人想触摸,却有种不可及的失落。看着渐渐地接近于海平面的落日,凭空生出许多的感慨。落日的余辉散落在海面上,在太阳即将投入海的这个时刻,一种热烈的火红将整个的海平面染红了。一群群的海鸥朝着日落的方向飞去,天色更加的暗淡了。船背向着落日的方向航行,冲破了层层的海浪,一切都远去了,仿佛再不能找到回来的路。

    在航行中,又要不断的交接班掌舵。

    我们当时工作的船,是那种十几米长,木结构的船。不是单只作业,而是结伴远航,到中国与韩国交界的公海里去打一种马列鱼。归港时,又一同返航。船上有卫星定位仪,船与船之间用对讲机互相联络。船往往要连续航行几个昼夜才能到达,海上有专门的收货船,我们将打来的马列鱼就近卖给他们。这种鱼,细长,非常的滑腻;除了一根脊骨,没有刺,肉质鲜美。由特制的网诱捕它们,网具里投放上它们喜食的巴鱼,它们觅食时,钻进了布好的网具就再也出不来了。网具,是种筒状的塑料笼子,我们管它叫做犨。犨体上有许多小孔,犨底是一个圆锥形的套头,由犨体上的扣将其扣紧。倒鱼时,将扣掰开。犨由一根一指粗的绳子相连,犨与犨之间有固定的距离,像是一条藤条上的瓜,依次的坠在绳上面。张网的时候,依次的坠到海里;起网时,再用起网机收上来。每条船上都由两千左右个犨,我们的工作就是放犨和收犨。

    那趟海,一开始鱼打得相当好,每一网拖上来都有二三百斤的光景。船长们打红了眼,从对讲机的谈话里,我们分明的感受到了船长们此起彼伏高涨的热情。船与船之间,陷入到了一种可怕的竞赛当中。这样本来就不多的睡眠时间,就更加少得可怜了,一天下来总共不足四小时。一网张下去,在船尾将究着把饭吃了,刚躺下还未完全睡着。

    “起网了!”一声长长的吆喝。

    便又手忙脚乱的去穿雨衣雨裤,动作稍有怠慢,便会听到从驾驶室里传来船长杀猪似的骂声。

    起网的过程,是最紧张也是最劳累的,那需要足够的耐心和毅力。船长在驾驶室里一边掌舵,一边瞄准船上所发生的一切,看到稍有怠慢和差错,便破口大骂,逮着可以扔的东西,顺着驾驶室的窗户便向雇工身上扔去。日子就这样缓慢的熬煎着,回港便成了日夜的企盼。

    收货船在来来去去中记录着我们曾走过的日子和劳动的收获,只有在卖完了鱼,数着手里钞票的时候,才能看到船长难得的笑容。

    海里的风总是来的突然,出海后的第十天上来了大风。鱼打不成,船长们又舍不得走,勉强的打了两网,无奈风是越来越大了,滔天的巨浪一波又一波的袭来;人连在船上站都站不稳,雇工们又困乏得厉害。船长怕船会出事,从对讲机里大约的知道有好几条船已经罢了工,好像还有什么事,具体的就不得而知了。

    迫不得已返航,决定到就近的沙子口去避风。船队结伴归港,试图风停以后继续出海。在得知要归港避风以后,我们都兴奋异常,但风力巨大,归港的航程也是异常的艰难。船头进水厉害,单用船上的抽水泵已经不行了,就用人下到船舱里,拿盆子往外刮水,好不容易靠到了沙子口码头,真是谢天谢地!

    其他的船都回了沙子口,但他们的船却在中途独自返航了。当时感到有些诧异,预感到好像有什么事发生。后来船到了沙子口,听我们船上的老赵说,他们船上有人掉海里了。当时感到头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昏昏的疼痛。

    赶忙追问,谁呀?救上来了吗?

    老赵翻了翻鱼肚似的眼珠,轻蔑的笑了笑,仿佛是在笑我的幼稚。风那么大,浪又急,掉下去还会有个活吗?连个尸首也找不到,老赵漫不经心地说。

    不知怎的,竟有种揪心的难过。试图从老赵的言语描述中,知道一些关于死去人的情况。拼命的搜索积压自己的记忆,最后似是而非的确定,这个人我不认识的!这样对自己说。

    我一个人坐在船头,看着那一只只驶进港口的远航的船只。波涛起伏的海面,风越来越大了,有种泪要流下来的感觉。我不认识他,但他是我的兄弟呀!

    对一个素不相干的人,却困扰了我一夜。死有时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不是遗忘,却使记忆更加沉重。一个人躺在狭小的船舱里,听着外面怒吼的风和海浪撞击船板的声音,忍不住的哭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为谁而哭?想到一个人的渺小,微不足道,就有一种隐隐的痛楚。哭到最后,是哭自己,哭自己的命运和将来,不切实际的理想。

    风小了,天气稍好些以后,船队又结伴出了海。那段时间,像是噩梦,怀着一种深深的恐惧。常梦到自己被一片水包围,一个人挣扎着,被浪一次次的托起,然后又沉到水深处

    船在海上漂了三五天,又来了大风,无奈只好返回了所在的码头。

    船回码头后,到他所在的船上安慰与他共事的雇工。站在那里,看着张张熟悉的面孔时,方模模糊糊的记起了他的脸。船上的人显然还未从伤痛中完全的摆脱出来,都坐在那里,低头不语,有的干脆眼睛红红的抹眼泪。

    我看着大老王问,家里人来了吗?

    他妹妹和他叔来的,大老王说。此时不喝酒的他,目光竟是那么的凄然。

    怎么处理的?我又问。

    保险公司赔了三万,船长赔了两万。

    我望着窗外,好一阵沉默,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了,我兄弟的命啊!值五万块钱。

    记得后来,大老王又说了一些关于他的事情。他的打工多半是由于家里的原因吧!母亲前两年得肺癌死了,父亲本来神经就不太正常,母亲的死,对他的打击很大!后来病情加剧,精神也时常恍惚,连生活也不太能自理。妹妹辍学在家照顾父亲,他就出来到渔船上打工了。唉!农村出来的孩子,苦有谁知!想着他与自己一样的背景,就难免感同身受。之后便是无言,久久的站立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走出船时,见他们的船头上多了块红绸布,一片火红的颜色独自在风中摇曳。这是船上的规矩,船上每当有人出事,船上就会挂块红布。具体是何寓意,便不得而知了,这红绸布便成了对他唯一的凭吊。

    现在回想那半年多的渔船上的生活,记忆里绝大部分的空间便是关于他的死,在他那沉默的眼神深处仿佛隐藏着一种近乡的情愁。有许多东西让我触摸到了自己。  

    2004。11。9鲁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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