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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许绮年瞪着宦太太,忽然看出端倪来,她霍地转过身子,惊问宦楣:"宦太太这个情形有多久了?"

    宦楣垂着双目,浓眉重重压着长睫,没有答复。

    "眉豆,回答我。"许绮年的神情绷紧。

    宦楣终于低声说:"医生讲,这是她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她不想知道,不想看见,心里面就干净。"

    许绮年一呆,跟着奔进宦楣的房间里,伏在一角,号啕大哭。

    宦太太诧异的说:"她怎么了?"

    "她心请不好过。"

    "早点嫁人,什么毛病都没有。"宦太太下结论。

    "只怕披上嫁衣事更多。"

    宦太太叹一口气,摇摇头,回到房间去。

    宦楣搭住许绮年的肩膀,"不要难过,我母亲一切正常,只是对时间空间有点混淆,对最近家中发生的几件大事,她只有一个概念,有时记得,有时不,因此抵消绝大部分的痛苦。"宦楣停了一停,"难道,你不想像她?"

    许绮年呜咽问:"宦晖呢,他知道这一切没有?"

    "我不晓得。"

    "你劝他回来吧,接受事实,总有一天可以重新做人,逃亡在外,生生世世不得安乐。"

    "我不知道他在何方。"

    "眉豆,我小觑了你。"

    "有一件事情,真是当务之急。"

    许绮年擦干眼泪,"是,我知道。"她打开公事包,取出几份资料。

    都是市面上适合宦楣做的工作。

    许绮年将每一份职位的优势劣势都向她分析清楚,薪酬、前途以及可预见的人事困难等等,皆毫无保留地讲个一清二楚。

    一小时后宦楣感动地按住她的手,"你原不必对我这么好。"

    许绮年苦笑,喝一口水,说道:"眉豆,我也难得碰到尊重我愿意接受我意见的人,往日我一腔热血待人,人只当我别有意图,狼心狗肺,曾劝人移民,人以为我拖他落水,又劝人与那无良之人分手,人又怀疑我妒忌,三下五除二,与我疏远,与我反目。眉豆,你看我是古道热肠,人看我是多管闲事,一念之差,天渊之别,我俩有缘分,你肯听,我怕什么讲。"

    宦楣怔怔的看着她。

    许绮年说:"你若不嫌弃,就认我做一个老姐姐吧。"

    宦楣站起来拥抱她。

    出乎意料之外,宦楣最终挑选的,是电台一份记者工作,薪水最低不在话下,且有可脑凄不堪言。

    许绮年即时了解到该份职业的性质有补偿作用,过往宦楣的世界与普罗大众完全脱节,此刻一有机会,她想与社会有比较深刻的接触。

    许绮年佩服这个选择。

    经过中间介绍人,宦楣得到该份工作。

    许绮年的忠告是"即使是支一百元月薪,也是一个责任,亦有人事倾轧,必然有得有失"。

    第一天上班是一个倾盆大雨的日子。

    邓宗平来接她。

    他不相信她真的要上班。

    以前他幻想过这种生活:小两口子一起上班下班,约好在小陛子吃顿饭看场戏,每一天都过得朴素平凡温馨,一下子就白头偕老。

    水拨大力地划动,雨水似倒下来一样,雷声隆隆。这表示什么,宦楣想,雨过后天会晴,抑或是风雨刚刚开始?

    车子似驶过瀑布,雨点打在车顶上巴巴作响。

    "总部要调他返美国。"

    宦楣心不在焉,"谁?"

    "你的朋友聂君。"

    宦楣的心一沉,聂上游受调是意料中事,他与顾客太过接近,惹人注目,对整个组织有害无益。

    "他几时走?"

    邓宗平诧异,"他没有与你说?你们不是常常见面?"

    宦楣噤声。

    她会想念他。

    "你终于有机会可以摆脱他了。"

    宦楣没有搭腔。

    "抑或,你会觉得遗憾?"

    宦楣微笑,"宗平,你几时变得这样酸溜溜?"

    宗平大大的不好意思,一直驶到电视台门口,再也没有说话。

    他祝宦楣开工顺利。

    来接宦楣下班的,却是聂上游。

    他问她第一天如何。

    宦楣说她希望喝一杯酒。

    坐在英式酒吧里,宦楣连喝三杯。

    聂上游笑问:"那么坏,嗳?"

    宦楣问:"你可是要离开我了?"

    他一怔,"谁告诉你的?"

    宦楣不答,转身叫侍者给她第四个干马天尼。

    "我猜一定是邓宗平,他给我的麻烦多得足够让我叫人打断他的狗腿而不觉内疚。"

    "我倒希望这是因为我的缘故。"宦楣微笑。

    "若不是为着你的缘故,他已经躺在医院里。"

    宦楣一怔,"为何这样宽洪大量?"

    聂上游怒气上升,额上青筋凸现,"他一直以为挤走我,就可以得到你。"

    宦楣连忙说:"宗平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若是这样注重儿女私情,我们早就可以结婚。"

    "彼时他与你在一起,就显不出他的伟大。"

    宦楣仍然微笑,"你真的认为我条件差得要伟人才能包涵?"

    聂君马上道歉,"对不起。"

    宦楣吁出一口气,"没有我的话,你们也许会成为好朋友。"

    "永不!"

    "永不说永不。"

    "眉豆,我要你随我到纽约。"

    "不行,我刚开始工作。"

    "去看宦晖。"

    宦楣心中最柔嫩的一角被聂君抓住,她沉默。

    "我不会再回来,这是我离开本地最后为你做的一件事。"

    宦楣眼睛看着酒杯,"你不能辞职?"

    "一个人总要维持生计。"

    "另外找一份工作。"

    他温柔地握住宦楣的手:"说时容易做时难,我没有专业,没有文凭,没有人事。"

    "你打算余生都干这种勾当?"

    "做惯了,也同坐写字楼设有什么分别,不过是一份工作。"

    宦楣低声说:"我不了解你,亦不了解宗平,惟一值得安慰的是,我开始了解自己。"

    聂上游静默。

    "说说你的计划。"

    "一天去一天回,中间一天我安排你见宦晖。"

    "会不会给他带来危险?"

    "你们只可以在公众场所隔着一个距离见面,绝对不能面对面交谈。"

    一说到公事,聂君的声音冷且硬,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

    "你的意思是我只能见他一面。"

    "你想怎么样?与他整天共游迪士尼乐园?"

    宦楣温和的答:"你不必出言讽刺。"

    "对不起。"聂君叹口气。

    "母亲仍然问毛豆什么时候回来。"宦楣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只能给你一个人去。"

    "我会考虑。"

    他不方便送她回去,她在门口叫了街车。

    宦楣累得浑身似挨过一场毒打,每个关节生痛,肌肉酸痛,倒在床上便睡。

    一夜无语。

    转眼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又是一天。

    新闻部诸色人等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新同事,开头几天,也有好奇好事之徒,特地走了来一睹庐山真面目,只看见一个异常瘦削五官清秀的女孩子在埋头撰稿,衣着打扮都与其他记者没有两样。

    但是他们都知道她背上有着一个传奇。

    这样窄的香肩,受得住吗?

    男同事特别感兴趣。

    女同事却道:"传说中她是一个最最风流的人物,闻名不如目见,身边少了衬托她身分的华厦名车锦衣,也不过像我们般是个普通女子。"

    宦楣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一天下午,信差送来一只信壳。

    她拆开一看,是一张来回纽约的飞机票,当中只停留一天,星期五下午去,星期天深宵返来。

    宦楣即时明白是谁送来的东西。

    下班她与许绮年见面。

    是她先问许小姐:"生活如何?"

    许绮年答:"大同小异,时常替叶凯蒂小姐订飞机票订台子。"

    呵是,老好叶凯蒂,永远的叶凯蒂,一个女人到了这种地步,怕已经成精,百毒不侵。

    "你呢,"许绮年反问,"你可喜欢新工作?"

    宦楣点点头,"很好。"

    "老赵对你还不错吧,他若亏待了你,我拧甩他的头。"

    宦楣骇笑。老赵是她的顶头上司。

    "宦太太有没有进展?"

    "难得胡涂。"宦楣不欲多说。

    许绮年吁出一口气,"有一日,内心的她会决定走出来面对现实,那时,她会清醒。"

    "医生说她可能决定终身封闭自己。"

    "说实在的,心烦的时候谁不想躲起来。"

    "她说你约她喝茶。"

    "是,宦太太接着问我,宦先生下班没有。"

    "你怎么答?"

    "我只得说宦先生不在本地。"

    "谢谢你,你答得很好,宦晖的确不在本地。"

    许绮年苦笑。

    "有空请来看看她。"

    "我一定会,你知道我会。"

    带着简单的行车进飞机场,宦楣满以为她会看见聂上游,她没有。

    头等舱隔壁位于一直空着,飞机将在东京停一站。

    宦楣不可避免地碰到熟人。

    是冉镇宾,靠在他身边的仍然是叶凯蒂,他替她挽着化妆箱。

    叶凯蒂见到宦楣,几乎没揉一揉双眼要看真一点:什么,搞到这种田地了,还乘头等飞机,倒是神通广大。

    忍不住,她挨过去,坐在宦楣身边。

    宦楣苦笑,躲开她也是抬举她,只得敷衍数句。

    叶凯蒂说:"现在我们是同事了,你知道

    吗?"可不是,同一家电视台。"是公费出差?"

    "不是。"

    "哟,你大小姐派头不改呢。"

    "不必担心,你没听说过,烂船还有三分钉。"

    凯蒂语塞。她胖了,更显得容光焕发,唇红齿白。

    说叶凯蒂没有脑筋,她却是个厉害脚色,老谋深算,可是把她归为聪明人呢,又还差那么一大截,始终不得人欢快尊重。讨厌的时候,她是天字第一号,可怜起来,又使人恻隐,叶凯蒂是个奇人。

    冉镇宾见到了宦楣,向她点点头,宦楣只得颔首。

    "我不在大房子住了。"叶凯蒂低声说。

    宦楣闭上眼睛假寝,不去睬她。

    "半夜三更,我听到书房有叹息声。"

    宦楣一震。

    "像是有异物。"叶凯蒂颇为紧张。

    宦楣转过头去,眼皮一紧,落下泪来。

    "吓得我第二天就搬走了。"

    宦楣心中暗暗祝祷:是你吗,父亲,是你吗?

    这时,冉镇宾请侍应生叫凯蒂归座,宦楣脱了难。

    叶凯蒂若不是十分寂寞,就不会借故过来攀谈。

    飞机停在东京成田。

    有人上座,宦楣正低着头,一眼瞄到身边男士纤长清洁的手指,便抬起头来。

    聂上游对着她笑,"叫你久等了。"

    宦楣毫不忌讳地轻轻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松出一口气。

    叶凯蒂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还指手画脚叫冉镇宾留意。

    老冉瞪她一眼,她才噤了声。

    宦楣假装没看见。

    聂上游低声说:"瞧你,面孔肿肿。"

    宦楣找不到借口解释,便推说:"老了。"

    聂上游笑,过一会儿道:"我这一走,就是邓君的天下了。"

    宦楣不出声,他们不明白,她懒得分辩。

    "我带了一段新闻给你看。"他郑重地自公事包内取出一份剪报。

    宦楣一听新闻两字,吓得耳边嗡一声,连忙把剪报抢过来读,只见头条写着:"离地球一百二十亿光年,遥远星群被发现,较银河系大十倍,该项发现,令银河系形成的时代,提早约十亿年。"

    聂上游说:"这个新发现的银河系,比地球所在的银河系大十倍。"

    宦楣闷闷的把剪报还给他。

    聂上游见她情绪如此低落,再也不去逗她,反正他也是强颜欢笑,明知缘分已尽,黯然销魂。

    旅程像是永远不会结束似的,飞机不停的向前飞去,似欲奔向新发现的银河系。

    宦楣一时间不知道她是为送聂上游抑或是为见宦晖而走这一趟,压力太大,她双目中一点泪意始终不褪。

    偏偏这个时候,叶凯蒂为着好奇,特地走过来要看清楚聂上游的面孔,以便散播流言时更具权威性。

    宦楣厌烦地转过面孔,凯蒂正探头过来,聂上游忽然发言:"小姐,你再不回座,我就把整架飞机炸掉。"

    凯蒂明白了。

    他们都这样维护宦楣,开头迷上她的娇纵活泼,跟着沉醉在她的苍白憔悴之中,宦楣注定会得到他们的爱护。叶凯蒂落寞地回了座,不由自主,学着宦楣的样子,把头靠在老冉的肩上。

    飞机终于抵达目的地。

    宦楣先下去,故意不与聂上游一起。

    她没有与任何人说再见,很简单,她不想再见任何人。

    过了海关,宦楣一贯不带寄舱行李,一出闸口,便看见一个穿制服的司机举着她的名牌。

    她随司机上车。

    苞着进酒店办手续。

    一小时后,接待部送便条上来:现代美馆荷花池,四点三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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