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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凡是凌晨两点过睁开眼睛的。

    半夜醒来的人,如同穿越回远古,透过猛犸象渴饮深泉的倒影辨析朝暮。又好像长生不老,在宇宙落幕的当口,时间的概念已被改写。

    她只听得万籁俱寂,草木窸窣。林梢或掠过一只山鹰,两只松鼠,大多数时刻仍是沉睡的。生命的鼾声轻之又轻,至多翻了个身。

    她使劲憋住呼吸,想藏好内心的雀跃,可它们一个劲地往外蹿,干脆又敞亮。

    黑暗给了她这个机会。

    祁凡果断离开床榻,摸索着鞋子穿好。

    她把音量按钮旋转至减号尽头,频率也被调到最低,仍然无法避免旧地板被踩踏时“吱哑”的声音。这还不够,检讨自身,血液溯回心脏,骨头碰撞挤压,左边的纽扣碰上右边的。叮铃桄榔,她赶紧将它们分开握在手里。

    熟能生巧的道理在此处并不适用。

    她轻手轻脚走出家门,跨过两个街口方才飞奔起来。

    平房外面有一排路灯,安静低着头,任由她穿过昏黄的长街深巷。

    如同锦衣夜行的女侠。

    夏夜很短,却容易受凉。

    芒种在山头等了好久,被山风吹得直哆嗦。她正打算回家,临走前不甘心,回头看了最后一眼,望见祁凡上下颠簸的身影。

    “你干嘛呢,咱们不是说好子时三刻整吗?”

    “我闹钟坏了。”祁凡想了想,又觉得白解释了,“之前不是不响铃,只震动吗?今晚连震动都没有,直接停了。我是自己醒的。”

    “我当然信你了!”

    芒种着急练功,只得先缓缓。她掏出一本破旧的书,上书《葵花宝典》。

    “咱们赶紧开始练吧。”

    “可今天没有月亮,会不会没效果啊。”

    这本武林秘籍的扉页,特别指出——

    “吸日月之精华,成天地之绝技”。

    “你想放弃就直说,没必要扯谎骗我。”

    芒种径自找了块空地坐下。方才对祁凡迟到的埋怨只咽到了嗓子口,尚未进腹。眼下正好吐出来。

    ——是想放弃来着。

    受武侠剧荼毒,镇上的小孩都向往神功。她快九岁了,因姥爷的缘故,背了一些诗词。虽不懂“精华”与“糟粕”之分,但早已能区辨别电视剧里的虚实。

    换句话说,她已经过了拿两根木棍互相劈、演绎左右互搏术,捣碎草汁解毒,用写了字的纸巾假装九阴真经的年纪。

    但姐妹情深的道义,古往今来,总不会过时。

    祁凡蹲下身,拉拉芒种的手,说你想什么呢,本女侠从不半途而废。

    还在念幼儿园的时候,午休后,祁凡总赖在床上,拽着被子紧闭双眼。

    直到分点心多了一块,老师才发现有人没起床。等老师过来喊她的时候,小姑娘特别正经——

    “别急,等我把这个梦做完。”

    “别急,等我休整下呼吸,咱就开始练。”

    芒种没说话,但眼睛被掖进缝里。祁凡很了解,一旦她的眼睛看不见,就是在笑。

    同学圈里的武林秘籍有很多,除开《葵花宝典》,还有《乾坤大挪移》《辟邪剑谱》等不少失传多年的神功。

    这些破旧的小本子,都来自于校门口算命摊的老大爷。

    大爷在校门口耳听四面眼观八方,早就摸清了学生群体一波接着一波换的潮流。

    这阵子武侠片大热,他就印了不少太极拳、气功的书,旁边配几段文言文,再换上江湖秘籍的蓝底封面,并故意用茶水染得破旧些。这种半旧不新的“秘籍”,特别受低年级学生欢迎。

    那江湖骗子挺能唬人,深知如果秘籍被其他有心人拿去复印了,自己的生意势必要重归惨淡。于是卖秘籍时,他刻意留了一手,由浅入深,一章一章地卖。

    他对小学生们说,怕你们急于求成,以致走火入魔,所以必须按层次练。练到闭着眼睛也能使出功夫后,我会验收你们的成果,再卖下一本。

    眼下,祁凡陪着芒种,已经练到《葵花宝典》第四层了。

    这一层的动作不多,却需要心神合一、动静皆宜。

    直到念大学选修瑜伽课,祁凡才发现自己年幼时就已将那些动作烂熟于心。脑子刻意忘掉的女侠修炼史,身体却当做“床前明月光”一般,真切而不隔地记了许多年。

    到最后一个动作了,双手合十举过头顶。

    两人长长地喘着气。手臂舒展开,汗水晶莹,仿佛草木般葱茏地抽枝拔节。

    祁凡侧头瞧了一眼芒种。她比自己高,孤傲地扬着穗。柳叶眉,丹凤眼。因为闭着,像彩虹异色接壤时的边。凭空望去,以为会激烈碰撞,对方却不急不缓、渐进温软。

    这可是芒种啊。

    她最好的朋友,芒种。

    幼年的时候,交朋友不算难事儿,丢个手绢都能丢出一段义结金兰。

    芒种觉得,祁凡赶在放学前飞快写完作业的样子,特别像墙根下的狗尾草。风中落了点草籽,总能很快接受一切。

    祁凡对芒种没太说得上来的、热络的缘故。要么是芒种的名字好听,要么是芒种狭长上挑的眼角,神似《霸王别姬》里的段小楼。

    要么是芒种她,没有爸爸。

    世界再小一点的时候,芒种爸爸是厂里的会计,妈妈是小镇唯一的播音员。不算富裕之家,倒也和美团圆。

    但后来,芒种爸爸被查出做假账,还收了省会一个企业的巨额贿赂。那之后,芒种整个家庭都垮了下去,父亲在法院判处前,受不了满镇风雨,喝了农药自杀。

    祁凡写作业时偷听过长辈的闲聊,说芒种妈妈年轻时,能歌善舞,文艺汇演或新年晚会,她不仅担任女主持,还常作为压轴节目的女高音。

    芒种爸爸那年刚进厂,二十出头,心思活络。去文化宫看演出,纯粹是为了兜售瓜子汽水,挣点零花。然而惊鸿一瞥,彻夜难眠。

    至此终年。

    这样的天作之合——难怪丈夫死后,芒种妈妈终日郁郁,坟前哭得几度昏厥。那副曾教省艺术团团长盛赞如一把琴的好嗓子,到底哭坏了。

    呕哑嘲哳,不忍听。

    芒种家里出事的那年暑假,祁凡和附近的小孩相约跳皮筋,地点选在了拆迁完毕的一片空地。

    谁知道情报有误,拆迁尚未完工,还有一栋平房正在轰隆隆倒塌着。

    小伙伴们改变主意,说去学校里跳吧,顺便买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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